君

　　温行知病中，我将他照顾得一丝不苟，若要避嫌时，有些事就交给书同去做，我还勒令不许闲杂人等来东厢房，理由便是怕扰了温行知养病。
　　其实是为了防备府里的丫鬟们，温行知一来比我受追捧得多了，他长得好看又才华横溢，不仅府里的女子爱偷看他，连我爹娘也喜爱他。
　　沈道文在我面前念过几句话，似乎有一种想挽留温行知给我做陪读的意思，只是他还没开口。
　　想等水到渠成罢。
　　我心里乐开了花儿，便对温行知愈发要好，我待他照顾有加，他若觉着沈府好，以后定会留下来，我是这么想的，就不知他如何想，若他留了，我一如既往待他好。
　　沈道文催促我带温行知去大理寺说供词，我等他病愈些，能下榻行走了，才听从了沈道文的安排与他一起前往京城。
　　出门那日，沈道文确实加派了许多官兵跟从，只不过我看那辆马车不够舒适，临时换了一辆府里最奢侈的马车，便是沈道文的座驾了。
　　马车内有软座，我拿了垫子放在温行知背后，他枕着定要舒服一些。走前我吩咐书同找来我屋里珍藏的贡菊，这贡菊是沈道文好不容易得的赏赐，三分之一送给了我，三分之一送给了李氏。
　　眼下在檀木桌上，我亲自泡了菊花茶，凉后，端起一杯递给温行知：“喏，徽州贡菊，清热解毒的，正好清你体内的余毒，我自个儿都舍不得喝，第一口先送予你了。”
　　温行知淡然地看了一眼，神情总之就是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他接过杯子，解颐道:“是么？那我就不客气了，你自小待我这么好，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我摆摆手，客气道:“不用报答的，你记得我的好，即是最好的报答，朋友之间付出，计较多少那便不叫朋友了。不过前提要看对方是何人，你的话，我付出百分之百，也觉着值，因为啊，靠近你是近朱者，而不是近墨者。”
　　“庆幸我还有你一个挚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温行知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他虽想要往乐观的方向去想，士气却越来越低。
　　他噙了一口菊水，似是觉得好喝，又喝了一大口。

　　“咱俩那么几年的感情，岂是白来的？即便你没了亲人，我来当你亲人也是不过分的。”我提起茶壶想要再替他斟茶。
　　温行知伸手握住茶壶柄，将茶壶抢了过去，他替我斟上一杯茶：“贡菊难得，你该自己尝尝，莫要老是为我着想。”
　　热腾腾的菊水从壶口流出，注入青花瓷杯中，水声由低到高，茶壶终止倒水后平平稳稳放好，茶水面微微有些荡漾。
　　我迫不及待地端起茶杯，因烫手，我拿不稳洒了一大半的水，我下衣摆的布料不幸中招，有一处布料显而易见变成了深色。
　　温行知掏出帕子帮我擦衣裳，他责备道:“财主家傻儿子，不晓得刚倒的茶烫手么？这么急，可烫着手了？我瞧瞧。”
　　我的手指头捏过耳朵后，才摊开来给他看：“刁民，没事的。”我厚颜一笑，“我拿不稳茶，不如你喂我好了，这样报答伺候一下爷。”
　　温行知不咸不淡地拍掉我的手，他重新倒一杯茶，挪到了我面前，一语双关道:“你拿不稳，学禽兽低头饮水，也是可以的。”
　　我一耳便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这不拐着弯骂我禽兽么？我一惊，难不成他发觉我的龌龊心思了？我忙低头吹吹茶水，嘿嘿笑道:“开个玩笑话而已，别激动，我可不是那起子胡混的人，我房里有个姨娘，你不知吗？”
　　温行知缓缓抬头，片刻后，他垂下眼皮，轻道:“还真不知……你的艳福倒是好……未成亲就有了个姨娘陪着，也不怕将来的正室和岳丈不悦。”
　　我摸了下鼻子，干干笑道:“怎会，没成亲前，屋里有人的少爷多了去了。”
　　温行知打了个哈欠，道:“我乏了，这茶你自个儿喝吧，我先困一觉，到了京城你再叫醒我。” 他转头趴在桌上小睡，一只手枕着头，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广袖衣裳的线条柔美悦目。
　　他随意这么一趴，姿态是别人做不出的慵懒雅气。
　　我边品茗边回道：“好，你安心睡，在我这你想怎么就怎么。”
　　温行知没有回应我，他似乎睡着了，身体起伏自然匀称，他自受伤来，真睡得。
　　我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弯身探头看向他那脸庞，病好些了，他的皮肤气色跟着红润细腻许多，嘴唇也红润晶亮。
　　我虚声在他耳边喊道:“喂，温行知，睡着了？”
　　我一连喊了几声，他的眼皮自然闭着，没有任何反应，我启颜，贼兮兮地低下头，在他红亮亮的唇上迅速印了一口，赶忙就坐回位置上去了。
　　有那么一点刺激，我抚着胸口，舔了舔嘴。心情不禁大好，一壶菊花茶将近被我喝完，有了尿意，我掀开帘子吩咐道:“停一下，本少爷要解手。”
　　外头的车夫应了声好勒，一扯粗绳，马儿嘶鸣两声，马车便缓缓不动了。
　　我瞧了眼温行知，还好没被马鸣吵醒，仍睡着呢。我三两下撩开马车的帷帘，书同抬起手臂扶我下去，我寻了一处草丛悠闲地嘘嘘。
　　嘘嘘到末处，我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待栓好裤子，理好衣襟之时，我忽然听到“咔嚓”一声，似有人踩到树枝一般，背后乍然惊起冷汗，一瞬便想到刺客二字。
　　我拔腿就跑，顺便回头张望了一下，隐隐约约瞧见什么不明异物，看不大清，总之不是人。
　　回到马车旁边，书同和官兵看见我喘气厉害，他们便问道：“少爷，怎么了？”
　　“爷，可是遇到啥了？”
　　我回头指了一下官道左边的丛林，心悸道:“不晓得，那林里，隐隐绰绰有什么东……”
　　我话未说完，便瞧见两只灰色的野狼从林间里出现，两双眼睛冒着幽幽的绿光，它们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两头狼的肚子都有些凹，肋骨清晰，显然饿极了。
　　书同吓得拉着我蹬蹬往后退，他眼神惊恐，双腿发抖，很是结巴道:“少……少爷……是……是……是……”
　　官兵们几乎面不改色，期中一个英武的官兵翻了白眼，接话道:“是两只瘦毛虫！有甚可怕。”他侧目于我，态度恭敬：“少爷，赶紧回马车里罢，免得误伤了，我哥几个收拾它们不成问题。”
　　我微微颔首，不紧不慢地回了马车里，书同害怕，连滚带爬地也进了马车内。温行知还在睡觉，书同发出的声音略大，我瞪了他一眼，他才安安静静地坐好了，只是身体还在哆嗦。
　　我掀开帘子看向外头，几个官兵拿着铁枪和利剑谨慎地夹攻瘦狼，它们虽瘦骨嶙嶙，再怎么还是野兽，攻击人的力量惊人矣。
　　一战下来，伤了几个官兵，所幸无人死亡，不过有一个运气背的断了手，手腕血淋淋可恐怖了。
　　我正要下去慰问伤兵，温行知忽然抬起身子，搓搓眼睛，睡眼惺忪地问道:“到了吗？”
　　我长话短说道:“没呢！遇到毛虫了，其中一个兵被咬断了手臂，你在车上歇息，我下去看看。”又瞥向脸色煞白的书同，嘱咐道:“你好生照顾行知，怕就别下去了。”
　　我下马车后并未听见他们应声，却听见了走路的响动，回头一看，两人跟着一起下来了。
　　温行知被书同搀扶着，他建议道:“阿从，唤那官兵头子让马，叫个人将伤者带回城里救治。”
　　“我正有此意。”转头，我即刻吩咐了人将断手的伤兵给抗上马，骑马的人快马加鞭，赶紧就送伤者回城。
　　余下伤者粗略包扎伤口，继续上路。
　　至于那两只死狼，官兵头子征求了我的同意，给装起来带回去要当下酒菜。
　　马车有些颠簸，此刻我才有些后怕，若当时我发现得迟，恐怕已被野兽五马分尸了。
　　书同软趴趴地坐着，直言我命大。
　　我轻笑道:“我命大，你胆儿小。”
　　书同咂咂嘴，他搓着膝盖，理直气壮道:“我……我就是胆儿小，没昏已经不错了，我方才脚软，还扶了温公子呢！”
　　我往身后靠座，斜眼鄙夷他：“去你的，若只有你我二人，出了事，你定跑得比野猪还快。”
　　书同连忙举起四根手指，表情认真，斩钉截铁发誓：“不，若只有少爷和我，书同定会以命护主，即便要晕，也是要晕在少爷前头，挡一挡毛虫，将自己给毛虫吃了，这样少爷便能逃跑。”
　　我和温行知被他认真的模样给逗笑，温行知带笑咳嗽：“你虽无力，胆小如鼠，但有那心是极好，与我家景铄不差的。”
　　书同再三保证所言不虚，我晓得他心思纯良，也懒得听他念叨，就道我信他。
　　温行知对方才那事，没有半点害怕之色，我以为他这般秀气的书生，会像书同一样惊恐，不想，却淡然自若，还谈笑风生。
　　他待我的态度比上午要和颜悦色得多，看来他一觉睡醒，心情很好。他调侃我，解个手引出两只饿狼，骂我是个霉运鬼。
　　我喜看温行知笑起来的模样，多日来，他难得开怀，所以他说什么我都不反驳，只应承着他的玩笑话，逗他开心。
　　外头的官道是大约一丈宽的青石板路，平平整整，两匹马可相向而行，通行极顺畅。这路主要是给官员军队走的，还有打仗时，物资运输必走官道，去得快，来得也快。
　　看着外面那宽阔的青石板路，我便想起，是何方泼天大胆的逆乱贼子，在官道杀人多数？
　　亦或是说，这贼子有逆反之心，所以在京畿周围天子脚下闹事，而路过的温家恰好被当做了牺牲对象？惊动京兆尹是必然的，这个凶手不可能没考虑过。
　　那么，假若不是为在京城闹事，凶手何苦要冒这么大的险杀人？我真真是想不透。
　　我琢磨着温家满门血案的各种可能，时不时向温行知提问，他与我说话有些含糊其辞，却滴水不漏，让我感到有一丝怪异。
　　我只当他不想提起温家的事，便闭嘴，不再戳他的伤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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