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弦不思量

　　自古商女不知亡国恨……
　　那日，商女翩翩起舞，那日，她说让他等等她，他便一直等着。然而，霓裳舞起，缘起终缘灭，婀娜的身姿于他心中挥之不去，那是世间绝色，世间绝舞；于他，是世间绝念，是他最后的挽留付之东流。她决绝地一舞，乃最后的诉诸；他，不得不成全她，也成全自己。
　　此乃他心爱之女子，可女子一心只想杀他；她说她需要时间来沉淀这份情深，可她心系故国哪还会留一丝余地给这份情。到头来，不过他一份妄想罢了。
　　“妾不会舞霓裳。”是啊，她不会的，不会，她向来舞的剑舞，是为敌国的将军，舞的剑。
　　“阿舞，你为何与平常的女子不同，亡国之恨，是你一生的芥蒂了吧。”
　　梁子桑忆及当日，营帐内依稀辨得号角盈盈声，账内长剑被他以茶杯隔挡，他用尽轻浮，语气暧昧，只为羞辱她。那日，他轻薄了她，醉舞的神情，他现今还记得，那极尽隐忍的难堪，是多么好笑又可爱，难堪下，她的惧怖，更是落入他眼中。那佩剑，他一人用了二十载，也只是他一人，将之作为情深的信物。
　　顺势向案几上瞧去，那佩剑并未携带身侧，抬眼扫遍屋内，也未寻得踪影，想必是落于府中哪位夫人房中了。
　　批改完一天的军务，梁子桑才得空赶回府中，很久没有见到她了，终归是要见一见的。
　　还未踏入自家府门，便闻得一众侍妾的哭喊声，惊天泣地，好生烦躁不安。待得小厮迎门而出，他才见到院中一番景象。
　　带头的自是燕夫人，脸上妆容已被泪水哭花，不忍详勘，模样楚楚动人，一见到他，便不由分说双膝跪地，其余等人察见这般状况也纷纷效仿，一齐跪下，将他堵在门处。
　　“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梁子桑平生最听不得女子的哭啼声，聒噪声音响起，他早已心烦意乱，只当又是府中女子近来的新把戏，便按照往常依旧不理不睬，绕过众人匆匆离去。
　　“将军。”燕夫人顾不得礼仪，随即抹了把泪疾步追了上来，攥住梁子桑的长袖再次唤了声“将军！”
　　梁子桑终于终于回头，见了她脏乱的发饰与面容，有些不忍，语气也松动了些，“何事如此，劳烦夫人哭哭啼啼。”
　　“将军，妹妹她，取了您的剑，自刎了，身子已凉了……”
　　守门的小厮慢悠悠地紧闭了府门，似是对院中发生的事不闻不问，一瞬间，街市吵闹的杂音隔绝在外，梁子桑只听见燕夫人莺莺哭声不断传入耳中，双手不住颤抖，他忍住了所有情绪，希冀那不是她，许久才缓慢问道：“哪位夫人？”
　　“是舞夫人……啊……”
　　梁子桑使劲气力，扯过燕夫人细细的脖颈，眼中已泛血气，通红地望着自己的夫人，指节握得发白，尽管燕夫人捶打着他的双手渐渐失力，他还是掐着她，似乎只要她不说话，醉舞便还没有殁。
　　周围的人一时间全部围了上来，哭喊着替燕夫人求情，那一声声乞求，怎么不为醉舞求来一线生机，醉舞异动，你们在哪里。他喉间腥甜气息作俑，鼻尖酸痛，手上渐渐使不上力，终于在那脖颈失去跳动之前他放了她，哭喊声戛然而止，天边翻涌的乌云也停下变幻，满院子的风吹乱了一众侍妾的鬓发，可他看不见了……
　　“舞夫人手书亡国赋，杀主之恨未雪，不敢苟延残喘至今……”
　　“夫人是思念家乡。”
　　“燕夫人，玉体尚安？”
　　“将军，将军……”
　　亡国之恨吗？甚好，阿舞你，执着如斯，甚好。
　　犹记得长安城破，士气高昂，长安城不是陈国都城，这里本该繁华奢靡，是世人极乐之所，如今，在陈军的铁骑下，这座城市愈减败落，是陈国的幸事，亦是赵国的屈辱。街上商铺落锁经年，只余从前富家子醉生梦死的风月场所还在灯火通明地向敌军招揽生意，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是陈军到来的信号，是陈国将士即将踏入的美梦。
　　梁子桑的军队行程数里，眼看城破之日近在眼前，大军十分兴奋，有胆大的将士提议道：“将军，大家走了一天了，今日就在此歇息了吧，就当是犒劳犒劳大家伙了。”
　　“吱呀”一声，头上想起清脆的声音，梁子桑抬头，上书“如烟阁”的牌匾之旁，有一细细青色竹竿撑开半掩的窗户，露出一截冰肌藕臂，那玉手的主人向外轻轻张望，粉面扑香，梨涡浅笑，梁子桑连忙心虚地低下头，作势拍了拍两袖，扯会东晃西摇的马头。
　　马下仍有不少将士在起哄，他小心翼翼地再次抬起了头，佳人却不在原地守候，只留下竹竿虚弱地弯折，迎风似是对着他鞠躬。他爽朗一笑，“好。”
　　一眼万年，牵扯出无尽的风流，无尽的遗憾。
　　他得偿所愿见到了她，醉舞很美，美得不可方物，却绝不落入俗套。年少如他，玩心大起，假意醉酒后，试她如何作为，粗重地呼吸一声盖过一声，等待这位长安第一舞妓一步步跌入深渊。
　　她有些害怕，站在床帏间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个字，多时，才唯唯说出一句残语：“妾，妾为将军宽衣。”
　　在床头角落里，他如愿以偿笑了，然而她拔下玉簪的声响着实清脆，一头乌黑的青丝霎时泻下，有几缕也落在他袒露的胸膛上，丝丝痒痒，很是难忍。卿卿欲为之，本将随时奉陪，他继续假寐，感受着那紧张的气息喷洒在二人之间。
　　直到簪子触及他的肌肤，千钧一发之际，他握住了她的手，一翻身，手持玉簪者已落入床榻被他紧紧压制，她惊恐地瞪着他，似是被吓得不轻。不忍心，他突然不忍心再逗弄她，宁可伤了自己。
　　那次之后，他将她一直带在身旁，他好笑地观赏着她一次次的蓄意刺杀，再被他轻易识破并阻止。饶是这样，赵国终于亡了，她一路颠簸，被带到了陌生的土地。
　　赵国国君虽然是投降了，可各地的起义军还在不断负隅顽抗，梁子桑不必亲自领兵剿敌，可战场的动向他需时刻注意，以防友军寻援。如此一来，他便不得早早归家，每至深夜，醉舞的住所早已漆黑一片，他自然舍不得再打扰她，安心地听着屋内均匀的呼吸声，他也觉此是长安了。
　　听府里小厮说起，燕氏近来与阿舞较亲近，燕氏自小跟着自己，他虽不甚了解此人性情，但多年来默默无闻的行径，总是个安分的人儿，有个人陪她说话解乏，自己也更为放心。他不懂女子的心情，还需另一个女子来排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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