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弦不思量

　　十日后，长安城破了，准确的说，是赵王弃甲投降了。他卸下御衣，亲自带领百官，一步一跪出了皇宫，晶莹的玉玺高举头顶，昔日高高在上的君王，一朝落败，如今跪倒在敌军的兵马下，主动让出王位，只为苟活于世，寒了多少仁人志士的心，可悲可叹！
　　班师回朝那日，梁子桑在马背上圈着她，国已破家已亡，醉舞自此再未笑过。不过他有信心，他能让她重新笑起来，她的家没了，他便允诺一个更好的家。他将头枕在她的肩上，对她说：“阿舞，做我的夫人，可好？”
　　将军府前，他亲自抱她下马，不顾百姓的围观，不顾府中侍妾的不满，他抱她走过祠堂，他说：“阿舞，你是我的人了。”
　　醉舞呢，她大概也是喜欢的，可她实在笑不出来，这里是陈国，他是陈国的将军，这道坎，她需要时间去跨越，她请求他等等她。
　　梁子桑回到陈国后，每日军务缠身，再难得空去见醉舞，往往是醉舞还未晨起他便前往军中，而日落之后，也等不到他。所幸将军府的人待她极好，丝毫不在乎她是赵国故人，尤其是燕夫人，二人年纪相仿，在府中也是相互照应。燕夫人会时不时命家厨煮些赵国的小茶点为醉舞送去，醉舞对故乡的依赖虽称不上有多眷恋，毕竟她只是长安城小小舞妓，最下等之人，承蒙将军不弃才有了这个家，但燕夫人的好意她不敢辜负，这是她唯一的朋友，在陈国。
　　“醉舞，我早先听闻赵国乃崇乐之邦，想必妹妹你定是舞得极好。”
　　“妾不敢。”醉舞将手中的荷包放于绣篮内，鸳鸯乃世间最重情之灵物，若是将这个送与子桑，他定会明白吧。
　　“妹妹别谦虚了，我们将军最是喜欢观霓裳舞了。”燕夫人绕到醉舞身边，牵起她的手，缓缓行至窗前，手指一举，“喏，那是府中的戏台子，陈赵战事……唉，将军以前总爱在那设席观舞，如今……”
　　“姐姐是希望妾在那台子上舞霓裳？”醉舞好奇地向戏台望去，将军府很阔，光是自己居住的院子也比之前的如烟阁大了许多，前院的戏台，似乎是多年未修葺了。
　　燕夫人娇羞一笑，轻点下颌，“将军看重妹妹，若是晓得妹妹为了他肯上台子舞一曲霓裳，将军定会早早地回府，我们这些姐妹呀，思念着将军，这下，全仰仗妹妹了。”
　　燕夫人向醉舞福下身子，醉舞赶紧将其扶起，心中思量，若是这样将军便会回来，那她便能见到他了，届时也应该将鸳鸯荷包赠予他。
　　三日后，将军府下人中间一早便传开了舞夫人在戏台舞霓裳的消息，大家纷纷放下手中活计，来到台子前，一凑热闹。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舞姿，只见舞夫人身着粉色羽衣，挥袖间一个大跃，手中水袖又在空中延展开来，她的舞步，似要舞出水来，看呆了一旁众人，自然也看呆了梁子桑。
　　家仆来报，他才匆匆赶回府中，果然见她在戏台上舞起了霓裳，听家仆说，她已经舞了一上午了，她是不要命了吗？
　　他愤怒地飞身跃向戏台，将她从半空中紧紧圈住，稳稳地降落在戏台中央，醉舞红扑扑的脸香汗不止，看见他时，惊喜的眸子笑靥如花，“子桑？”
　　那日梁子桑并未多留，向醉舞解释说道军中要务繁忙，为得空多陪陪她是他的错，又吩咐了厨房多做了几样赵国的菜式送入醉舞房中，之后便不作停留，马不停蹄地赶回军中，他似乎真的很忙。
　　其实她还来不及对他说，她已经忘记过去，她想与他重新开始，可他来去匆匆，一句话也不愿意听？
　　自舞夫人在戏台上舞了霓裳舞后，府中便沸沸扬扬有了谣传称舞夫人思念家乡，思念亡国，早晚会离开将军府。
　　“妹妹……”
　　燕夫人又来探望醉舞，可今次却不止她一人。燕夫人身后跟着众多侍妾，而她双手捧着的，正是梁子桑的随身佩剑“飞月剑”。
　　“姐姐，这是？”醉舞认得这剑，可她不敢造次，昔日她曾胆大妄为得拿这剑去刺杀子桑，如今想来，她那时是不是太愚蠢。
　　燕夫人突然跪倒在地上，一众侍妾也连忙纷纷效仿。醉舞惶恐，可这一回，任她如何扶，燕夫人也不愿起来，她似乎说了什么，子桑要杀她，她说：“妹妹，将军命妾将此剑赠予妹妹，说妹妹看到这个变回明白，当日如何今日便如何。将军的意思是自行了断……”
　　自行……了断？醉舞一下子瘫软在地，子桑他竟让我去死，是他怪我让他等太久了吗，他终是恨了我吧。我多次刺杀，他该恨我的，可他为何不早些恨我，明明是你亲口许诺了一个家，“为何？”
　　“妹妹也听到府中的谣言了吧，妹妹身在陈国，却日日思念亡国，将军若是寻常男子还好，可他是一国的将军，君王用得到他时便奉其为上宾，而今战事停息，君王对一个战功累累的将军，不得不防。此时若有风言风语传入宫中，将军随时都会被扣上一个造反谋逆的罪名啊！”燕夫人眼含热泪，字字珠玑，无非是想说，醉舞今日非死不可。
　　“我要见他。”醉舞似是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她爬向燕夫人，“燕夫人，求你，让我见见将军吧，我早已忘记了故国，我既跟了将军，便一心一意当个陈国人，将军在的地方才是我的故乡，燕夫人，求您了。”
　　燕夫人不忍地推开醉舞，“你便知我没有求过将军吗？可他说了，妹妹你，万万留不得了呀，将军还说，当初带走你是他不对，让你，别再执迷。”
　　“不！”醉舞抢过佩剑，这上头还有他的气息，他不会如此的，他果真这般无情？
　　是不是她让他等了太久，他已经厌恶她了，也是，一个等不到的女子，留着有什么用，可她已经绣完了鸳鸯，他便这般等不及吗，说什么唯恐陛下猜忌，不过是你不要我罢了！
　　她手执佩剑，干咳许久，却再也流不出泪水。缓缓抽出剑锋，此剑，已然如此锋利，看来你终究存着一丝仁慈，令我少受些痛楚。
　　她轻轻地闭上双眼，诀别了，子桑……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跟着自己的尸体行了两天的路程，她颈上的伤口已经风干，临死前，她似乎听到燕夫人说扔得越远越好，可这都到了陈国边境了，再不能远了，她怕，鬼差找不到她，那她还如何投胎，“喂，两位小哥，可否就停下吧，喂！”
　　两个汉子依旧不屈不饶地抬着她的尸裹向前走着，日落时分，他们已经来到了赵国边境，在一座废山山脚，他们将她的尸首草草扔在乱堆中，杂草遮掩了自己的尸体，也掩盖了他们的行径。做完这一切，二位小哥对视一眼，才匆匆走上来时的路，“终于可以向夫人回命了。”
　　这是赵国的边境，同样也是陈国的边境，五百年前赵国公主赵琰便葬于这里的公主陵中，如今已废弃成这副样子，可见世间无一物能永恒长久，也罢也罢，好歹是她真正的故乡。
　　旁人皆言舞夫人思乡成疾，她苦笑一声：子桑，如果还有来世，我定要轮回至你的家乡，如此，你便没有抛弃我的理由了吧。子桑，这一世，你要好好的，阿舞，从未恨过你，刺杀你时没有，现在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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