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天山南麓，有城尉犁。尉犁背靠天山，面朝草场，在西域诸国中算是水土丰沃之地，自西突厥入主十八城，这尉犁，便成了西突厥的王署所在。

　　王署便安置在尉犁城的皇宫之内。皇宫似圆形城堡，以白石堆砌，占地虽不甚宽广，却因其高达三层，所容颇为可观，朝会议事安寝就餐，分区明确，各不相拢。

　　哥舒衍自天山下来，马不停蹄，至尉犁皇宫后，仍不休整，即刻召集手下副将，安排迎接王驾诸事。待所有事项一一安排妥当，哥舒衍方才回至寝殿。

　　哥舒衍的寝殿位于城堡三层，这一间虽非原尉犁国主居处，却是整个城堡中视线极佳之所。

　　哥舒衍进入寝殿，销了房门。又至窗前往四下一扫，确定并无异样，这才沉声道：“出来吧。”
　　繁复床帷之后，飘出一人，劲装蒙面，单膝跪地。

　　哥舒衍道：“说。”

　　“去年八月，汗王亲兵在沙州抓住一名细作，因疑为西域派往东凌结盟的使臣，当即便欲斩杀。岂料那人却大呼汗王名讳，自诩为汗王旧识。亲兵怕有内情，便禀报了汗王。”

　　哥舒衍冷笑：“他果真汗王旧识？”

　　“是。汗王自与他见面之后，便一直将其带在身边。去年九月汗王前往天山，他亦同行。”

　　“天山……”哥舒衍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唇角微勾，目光却冷得可怕。正是那一回自天山归来，汗王便传他密令：不惜代价，将宋青带往天山！

　　天山，究竟有何辛密？

　　他自幼便知，汗王哥舒猎魇，每隔两三个月，便会前往天山一次，虽千里迢迢却是雷打不动。正因如此，汗王对于西域，尤其是毗邻天山的一众城池，皆势在必得，备战多年，终以他哥舒衍之名一战而胜。

　　自此，汗王常居尉犁，几乎终年不回王庭。

　　他本以为能令汗王绸缪多年、征战千里的天山，定然藏有巨宝，然而，当他亲身踏入天山禁地，方知那不过是突厥历代王者的安葬之地，兰台冰冢，不过是一片不腐的坟场而矣。

　　历来为所欲为的哥舒猎魇会如此在乎一个坟场？

　　哥舒衍是不信的。

　　属下见他久久不语，遂追了一句：“属下已找到位置，左贤王的意思是……”

　　哥舒衍微微一笑，深蓝瞳眸划过一道精光。

　　哥舒衍拿下的西域十八城，虽谓之西突厥，然其臣僚编制依旧留在阴山以北的突厥王庭，此地驻扎的，多为哥舒部军中将士，因而这皇宫之内行走的，从礼官至侍从，均为兵士兼任。

　　哥舒衍一身寻常兵士常服，低头混在忙于操持迎驾的兵士中，并不显眼。出了皇宫，右转既为尉犁贵族居地。

　　突厥于十八城的政令一致，均是祸不延平民，贵族收缴部分金铢可一切照旧，身份居所及至营生，均与之前并无二至，这便也是哥舒衍能顺利拿下十八城的一个重要因素。

　　尉犁城既为突厥王署所在，其秩序井然更胜一筹。

　　在尉犁贵族居住区，哥舒衍沿着属下留下的隐秘标记，寻到了一处颇为豪华的宅邸。此处与周遭贵族宅邸的最大不同之处，便是宅邸周边十丈以外，便有暗卫分布。

　　那些或穿各色服饰在周边休憩游走的，或隐避在暗处角落悄无声息的，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精兵。
　　哥舒衍对此并不意外，那些人都是汗王亲兵，他对其布防手段了如指掌。

　　东北方骤然响起尖锐笛鸣，外围暗卫倏然而动，布防只有一瞬间的空虚，就在此地，就在此时。哥舒衍抓住这千钧一发之机，已自围墙越入院中，沿着既定路线，进入内宅。

　　他全神戒备，只在前途，却未发现，一个与他同样装束的身影正不远不近地坠在他的身后。

　　院内布防反而稀松，显然是外紧内松的布置。越是接近目标，布防越简，及至目标所在，竟无一人看守。

　　轩窗紧闭，有丝竹之声若隐若现。哥舒衍无片刻迟疑，行云流水般取了条薄纱巾子将整个脑袋包起来，至窗前挑开销器，开一条缝隙扫了一眼，随手燃了一颗腊丸似的迷香，往房中一丢。

　　不肖片刻，丝竹声调儿走音哑，既而乒乒乓乓的一阵杂音，便彻底没了声息。哥舒衍并不敢多作耽搁，开了窗一跃而入。

　　屋内狼藉一片，横七竖八的躺了六个乐师，各色乐器跌在其间，铺着长毛波斯毯的主位上，歪着一个鼾声如雷的枯瘦老者，他怀中抱着个银酒壶，此刻已然歪倒，酒汁染红了波斯毯，氤氲在酒香扑鼻，竟是陈酿的葡萄酒。

　　哥舒衍自是无心品鉴美酒，只麻利地将一粒药丸塞进老者口中。

　　在老者悠悠转醒的瞬间，一把利刃已经抵在他的咽喉。

　　“你有起死回生之能？”说的是纯正的西域通用语。

　　老者的意识似乎还停留在‘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惬意中，被那一句没头没尾的嘶哑声音打断，愣了半晌，那被酒气污浊的眼珠子突然动了动，这一动，终于被他发现了自己的处境——他竟被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压着喉头气管，还被一个看不出是人是鬼的东西紧紧地盯着——虽然他蒙得严严实实，可老者却是清晰的感觉到那杀气森森的眼神。

　　老者是很有一番见识的，在这种状况下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惧意，仅管他心里远不是那么回事，但脸上却是一脸的不屑。他轻轻嗽了嗽嗓子，确定那匕首果真没给他留一点儿呼救的余地，这才用生硬的突厥语说：“本尊乃汗王上宾，英雄莫伤了自已人！”

　　‘英雄’不语，只将匕首往前一递，堪堪抵住老者那藏在鸡皮底下的喉结处，老者‘咯’了一声，继续用突厥语装傻充愣：“你身着突厥服饰，该是突厥兵士，若你肯听从本尊差遣，本尊保你前程无量……”

　　‘英雄’似不耐烦听他插科打诨，轻轻翻动匕首，用刃尖从他软塌塌的褶皱老皮底下找出一条血管，轻轻一刺，老皮虽厚却挡不住刀尖之利，顿时血流成线，沿着那沟壑嶙峋的皮肉弯弯曲曲地钻进波斯地毯的长毛里，顿时生出一朵殷红。

　　老者这一回再不敢造次，眼珠动了动，声音却还算沉稳：“你想要什么？”

　　这一回他说的西域通用语，很是流利。

　　‘英雄’将刀尖收了收：“起死回生之术。”

　　老者眼珠往匕首的位置动了动，道：“你算是找对人了，此逆天之能，这世上只本尊可施为。”

　　“很好！”‘英雄’道：“我且看你如何起死回生！”

　　匕首加力的同时，老者终于明白事态严重，急急道：“慢着！慢着！”见匕首果真停住，他才缓了口气道：“本尊虽通晓起死回生之术，却不能给自己施为……”

　　匕首再次加力。

　　“要有法器方可！”

　　匕首停下，往外移了移。

　　老者小心地咽了咽，觉得疼痛并未深入，又道：“要有特定的法器方可。”

　　“法器？”

　　老者觉得自己拿捏到了关键，不答反问：“英雄想要复活何人？”

　　‘英雄’完全不给他半点面子，匕首往前一递，老者赶紧道：“你若杀了我，世间再无启死回生之法，不仅英雄你的朋友复活无望，汗王也不会放过你！”
　　“汗王？”
　　“那法器便在突厥汗王身上。”

　　‘英雄’冷笑，俨然不信，老者垂眼睨了那蠢蠢欲动的匕首一眼，忙道：“法器虽在汗王身上，但还有一样东西却连汗王也不知身在何处。”

　　‘英雄’似对此言有了兴致，一张非人非鬼的脑袋抬了抬，示意他继续。老者又咽了咽，口干舌燥的嘴里无甚可咽，只得干巴巴地道“还得，得要特定之人的心头之血为引。”

　　心头之血！哥舒衍心里一沉，这答案虽早有猜测，如今亲耳听到，却仍觉荒谬得可笑！他道：“何为特定之人？”

　　老者并未听出‘英雄’语气中的戾气，只兀自道：“那特定之人，汗王已派人去寻，不日便会送来尉犁，英雄何不待汗王将圣物置备齐全，再来坐享其成？”

　　他极力想要表明自己的一番好意，岂料‘英雄’却并不领情，那刀锋一挑，英雄低哑的声音又道了一次：“何为特定之人？”

　　老者急道：“英雄稍安勿躁！那特定之人需得有西夜皇室之血脉，你定然是寻不到的！不如便听老朽一言……”

　　果然如此！哥舒衍心中疑惑更甚，这老神棍言之凿凿，似对西夜皇室颇为了解，包括那魂引，他又怎知会在江宁城的宋青身上？

　　哥舒衍疑虑重重，正待再问，却似乎听到窗外有轻微的喘息声，虽只轻轻一声，却还是被他捕捉得清清楚楚。

　　老者见‘英雄’不语，以为是被自己的言语打动，于是再接再励道：“本尊既有这本事，也欲交英雄这个朋友，届时借那圣物启动法阵，一并将英雄所求之事办了，岂不两全齐美？”

　　老者极力挑着那半耷拉着的上眼皮，拿出此生最为真诚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上面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英雄’，直盯得那‘英雄’撤了匕首，才敢轻喘了口气，却也不敢喘大了，生怕惹了那凶煞改了主意，回头一刀砍了他那皮包骨头的脖子。

　　‘英雄’没回头，收了匕首后只哑着嗓子道了句：“我会再来寻你。”

　　便脚尖一点，在一个乐师肩头踩了一脚，直接从窗口飞了出去。

　　老者这才敢长呼了口气。

　　“大人？”窗外有侍卫的声音传来，正羞愤难当的‘大人’刚想大骂出口，把那遭劫受辱的怨气借题发挥一番，忽而眼珠一转，另一个主意窜了出来，于是他沉了沉气息，用一贯的威严又傲慢的声音道：“何事？”

　　外面沉默片刻才道：“大人可有不妥？”

　　“你若不来打扰，便无不妥！”

　　侍卫听得此言中气十足，实不似有何不妥，便道了一声‘得罪。’转身去了。

　　哥舒衍飞出窗外的一瞬间，已往东北方急掠。衣袂带风的轻微响动，让他确信刚刚听到的那一声急促喘息并非错觉。

　　果然，在翻过一道围墙之后，两名侍卫横躺在地，一动不动。喉间一道血线，显然是来不及呼救便已被一刀毙命。

　　哥舒衍咬了咬牙，没有丝毫犹豫，摸着痕迹追踪而去。

　　布防缺口已然恢复，外围的侍卫以及暗卫都已各归其位，并没有预想当中的混乱。哥舒衍一面追踪，一面注意着避开暗卫巡视，一路上偶有轻微的闷哼声，随即便是一具具来不及反应的尸体。

　　哥舒衍追踪的脚步略显迟疑，这一具具尸体，全部是哥舒部引以为傲的精兵，被提拔出来作为汗王护卫后，更是经过特别训练。这样一支护卫，在那人的手上竟过不了一招，那么此人的武功，竟到了多么可怕的境地？哥舒衍脑海之中不由出现了一道白衣银面的身影……

　　顺利出了贵族居地，却不见任何异样，那人倒仿佛是故意诱他追踪，又为他铲除障碍，助他顺利脱走。

　　哥舒衍抬头，看了看天色，离汗王归来的时辰已经不远，他又往四周扫视一番，仍无所察，便收了头上薄纱，整了整兵服及皮帽，既而步履匆匆往皇宫方向而去。

　　在他后方不远处的一幢贵族石楼的二层花窗前，站着一名同样装束的男子，男子颜面普通而呆板，双目却是格格不入的锐利而深邃，他默默盯着哥舒衍的身形消失在渐渐昏暗的光线里，紧抿的唇角忽然动了动：“我即刻回中原，你要尽快查清那人的底细。”

　　“可是……”身后的声音有些迟疑：“令主的伤……”
　　没有回音。
　　他知道自己多言了，遂改口道：“属下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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