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岩壁处敌船离奇消失，宋青是死是生尚未可知，怀中梅语又伤重垂危，凌楚寒只觉天幕肃杀如实质一般压下，压得他肺腹之间窒息般闷痛。

　　他自幼长于逆境，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身首异处，但他从未如今日这般绝望，进退两难，彼此难顾。那难以言喻的悲戚绝望，实在无处安放，他只得仰天一声长啸，将胸中沉郁化作凄厉悲鸣。

　　两岸箭雨在那小船冲入岩壁之后，便渐渐收势，之前肆虐的狂风亦在此时了无声息，片刻之前还喊杀震天的这一片水域，此刻却是死一般的沉寂。远处战船已燃起火把，一支又一支的勾勒出战船的形状。

　　夜，寂静如昔，水，平静如常，仿佛方才那一切惨烈都只是一场梦魇，然而，三条失去了控制的小船上，那七零八落的尸体，却是用鲜血描绘出那梦魇是多么恐怖的真实。

　　一声长啸，终令胸中郁气得以疏解，凌楚寒稳了心神，看了看小船上仍能行动的暗卫，低声吩咐：“回战船。”

　　那条船如何会在崖壁中消失，宋青是否在那船上……这一切，皆非一时半刻能够探清，但是梅语的伤却不能再等。

　　小船向着战船的方向返航，离那处崖壁越来越远。凌楚寒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似乎想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看出一点端倪。然而，终是徒劳。

　　……
　　战船之上，龙雀已没了抬起眼皮的力气，过多的失血令她周身发冷，一直在旁边保护她的那个半身□□的暗卫，已在箭雨偃旗息鼓之后招呼人去叫来了随行的医师。医师看着龙雀肩窝上的箭，倒抽了一口冷气，似比重伤的本人还要恐惧。

　　他哆嗦着道：“这个箭，得拔。”

　　龙雀游离的意识已无法支配言行，即便如此，她的眼皮还是动了动。那一旁守着的暗卫捕捉到，立刻向医师道：“那就拔啊！”

　　医师道：“这箭，有倒钩。”

　　废话！神箭盟的箭哪一支不是带了倒钩的！暗卫气急：“捡要紧的说！”

　　医师一个哆嗦：“这……是往前拔还是往后拔？”

　　暗卫一噎，抢过一只火把，凑近了仔细看了看穿透龙雀肩窝的箭矢，箭头有倒钩，箭尾分三叉，且整支均是黑铁铸成，无缝无连接，若没有削铁如泥的宝刃，怕是没办法斩断，可若不斩断，无论是往前拔还是往后拔，都必然要被倒钩所伤，伤及皮肉也就罢了，若伤及筯脉，那龙雀这只手臂恐怕就废了。

　　这箭要如何拔？暗卫与医师面面相觑，皆束手无策。

　　……
　　凌楚寒抱着梅语跃上甲板，开口便是一声暴喝：“医师何在！”船上暗卫的传声紧接着此起彼伏：“医师何在！”

　　这震天的喊声让医师冷不西打了个寒战，赶紧手忙脚乱的收拾医箱，便欲起身。一直照顾龙雀的暗卫一把将他拉住，怒声道：“你走了，她怎么办？”

　　医师带着哭腔道：“哎哟，你没听见王爷在叫了么？小兄弟啊，这事有轻重缓急，王爷的命令岂不比这姑娘重要？”

　　暗卫无言以对，一只手却丝毫没有放松。暗卫们的呼喝声愈高，已有暗卫向这边走来，医师汗如雨下，一面使劲拽自己的手臂，一面无奈道：“再说这姑娘的箭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老夫也是无能力为啊！”

　　这医师说得诚恳，但暗卫却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任他如何说辞就是不放手。

　　终于有其它暗卫过来，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大喝：“连城，你做什么？”

　　那赤膊暗卫连城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但是手上的力道却又加了几分。他要做什么，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但他只知道一件事，若医师走了，那这姑娘就完了。

　　那抓住他手腕的暗卫一拳袭向他的面门，一面骂道：“你疯了不成？主子的命令也敢违抗！”

　　连城不闪不避，硬受了那一拳，却还是没有放松抓着医师的那只手。

　　周围又有暗卫过来，几人合力把医师从连城的手里抢了过来。

　　“我无意抗命！”连城大喝一声，又指着龙雀道：“可她怎么办？”

　　离得最近的一个暗卫冷笑一声：“你看看这船上，有多少兄弟中箭身死？她又有什么不同？”

　　连城哑然，是啊，做奴才的，命都是主子的，又有什么权利跟主子抢人？

　　“她自然与你们不同！”

　　一个清冷的声音如细薄的飞刀扫过每一个人的耳膜，那语调明明是慢条斯理的，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其中那排山倒海的怒意。

　　暗卫们尤在那声音带来的震惊中，两个人已然自战船之下跃上了甲板。

　　一人黑衣蒙面，身形瘦削。另一人全身湿透，尤滴着水的长发将一张苍白小脸遮了半张。但四周诸人仍是认出来人，正是他们救了半宿的宁王妃宋青。

　　连城愣怔之后，立刻喜上心头，冲上前去大声道：“王妃！快来看她！”

　　宋青冷冷扫了一眼周遭呆若木鸡的一众暗卫，急步扑到早已失去意识的龙雀身边，先将一颗极小的药丸塞进她的嘴里，又去看她的伤势。那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的黑衣蒙面人，脚步一滑亦到了龙雀身边，他抓起龙雀的手，探了探脉息，而后低声道：“要快！”

　　宋青点头，一把撕开龙雀肩头衣衫，手中已多了一把古怪的弯刀，黑衣蒙面人一手将龙雀揽在怀里，一手扶住箭身。宋青以手指在龙雀后背上比了一比，而后便如砍瓜切菜一般，劈手一削，那神箭门独步天下的黑铁箭，便似花枝嫩柳一般，被轻轻松松地斩断了箭尾。

　　黑衣人紧跟着一掌拍在龙雀后肩，‘啪’的一声，那半截黑铁箭便自龙雀前身飞出去掉在了甲板上。宋青手中早已备好了两片黑乎乎的膏药，双手一合，将龙雀肩窝前后的伤口糊得严严实实。
　　那因拔箭导致的汩汩而出的鲜血，被那两片黑膏药一捂，竟眼见着止住了。

　　黑衣人的手中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棉布带子，‘唰唰唰’几下子便将伤处包扎完好。

　　围观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二人快得出奇的动作，就连那一时忘了离开的医师都被这娴熟而默契的治伤手段给震住了。

　　四周鸦雀无声！

　　宋青为龙雀穿好衣衫，黑衣人也不待吩咐一把便将人横抱在怀。二人旁若无人的往船舷而去，围观的暗卫纷纷让开，露出了站在后面的凌楚寒。

　　凌楚寒的手中仍然抱着梅语，他在宋青出声的一刹那，便已飞身而来，在看到她狼狈的站在甲板上时，他的心中，是说不尽的惊喜和感激。

　　他很想上前将她搂在怀里，但是另一个女人却已然占据了他的臂弯。他突然就退缩了，竟莫名的想要闪躲。

　　于是他站在暗卫之中，看着她为龙雀疗伤。那手法精准老练得，似演练过无数便，比他暗卫专用的医师还要高明。

　　这让他既心疼又欣喜。心疼她一个女子，若不是身历百伤，又如何学会如此高明的疗伤手段？欣喜的是，只要她肯，梅语的伤便有救了。

　　宋青先是看到凌楚寒眼中的欢喜和希冀，而后便看到他怀中的梅语。

　　宋青的唇角缓慢的弯起一个弧度，目光自梅语身上慢慢移向凌楚寒的眼睛上，四目相对，凌楚寒心中一痛。

　　他本有许多的话想对她说，但是当迎上她那满含嘲讽的眸子，他竟然张不开嘴。他突然想起，仅仅一天之前，她才对他说：她不识水性！以这样隐晦的方式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于他，可是今日，他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生生错过了她！或者，不该说是错过，那明明便是放弃！他，在看到梅语遇险的一刹那，竟然那么轻易地，舍弃了她！

　　他不说话，宋青却开口了：“怎么，王爷有何吩咐？”

　　凌楚寒静静看着宋青，满目痛苦挣扎。他再一次让她失望了，他知道。

　　宋青道：“若无吩咐，恕宋青先走一步。”

　　言罢，她也不等凌楚寒有所反应，直接向船舷而去。

　　“你……”凌楚寒艰涩开口，他想问她要去何处？为何要去？但话到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在她生死一线之间，他舍弃了保护她的机会，如今，他又有何面目，控制她的去留？

　　他闭了闭眼，对着宋青的背影道：“你能否救她一救？”

　　其实凌楚寒临危一刻舍宋青而救梅语的事，宋青并不知道，彼时她已处在迷失意识的边缘，没有丝毫余力去关注周边情形。但即便如此，宋青此刻，对凌楚寒依然是失望透顶。

　　她本以为凌楚寒会问她要去何处，或者问一问她如何遇难又如何脱险。她本也打定了主意晾他一晾，无论他问什么，都不作答。因为她实在太失望也太愤怒，她曾多次告诫凌楚寒他的暗卫当中有人欲置她于死地，他却置若罔闻，如今她被他的暗卫算计，九死一生，她怎能不怒？

　　然而，再怒再失望，也没有他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来得更让她寒心。

　　“呵！”宋青冷笑一声，倏然回身，再次看向凌楚寒怀里的梅语，这一次她看得仔细，看到她胸前露出来的一截箭尖。

　　她眉稍一挑：“这船上水中，有多少兄弟中箭，她又有何不同？”她说话时明明带着笑意，但听在凌楚寒的耳朵里，却如同扇了他一计耳光，在他众多手下人眼前，让他无地自容。

　　凌楚寒恼羞成怒，却又自觉没有发怒的立场，他忍了忍，才道：“她发现你落水，便第一个跳下水去救你。”

　　宋青神色一凛，再度看了看凌楚寒怀中的梅语，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原来是她！”

　　她周身杀气大盛，周围暗卫立即自动进入戒备状态，被这杀气所摄，每个人每一根汗毛都机灵灵的打着寒战。

　　凌楚寒自然也感受到宋青那毫不掩饰的杀意，他疑惑地看了看怀中紧闭着眼的梅语，并不理解宋青这突然暴发的杀气，他看着宋青，又补了一句：“是她，她先一步去救你，反而被你击晕，差一点便葬身河底。”

　　“哦？”宋青挑眉，突然叹息一声：“真是遗憾！”

　　凌楚寒闻听此言，怒火再也压制不住，立时口不择言：“她差点因你而死，你不但见死不救，还要说这种风凉话，你简直……”他倏然顿住，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

　　宋青却嗤笑一声，语气轻佻，不无讽刺道：“简直什么？冷血无情还是忘恩负义？”

　　“你……”凌楚寒怒不可遏，但是面对她那讥讽失望的目光，那些指责的话，他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宋青眉目骤然一冷，语气却是淡若轻风：“若我说，她并非是救我，而是去杀我的，你信是不信？”

　　凌楚寒唇角紧抿，眼眸微眯，却并未做答。

　　宋青突然一指周边暗卫，道：“若我说，我今日落水便是拜你手下某一个暗卫所赐，你信是不信？”

　　凌楚寒眼角一跳，动了动嘴角，却终究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但周围暗卫却是有些许骚动，有人小声辩驳，亦有人直接站出来大声质问：“王妃这是何意？咱们兄弟为了救王妃，死伤十数人，如今却要反遭此责难吗？”

　　宋青转眸一瞟，说话这人她记得，正是在船舱里与她争执的两个暗卫中的一个。她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却是转向凌楚寒道：“你定然是不信的吧？那么……”

　　她顿了顿，看向他怀中的梅语，十足恶意的笑了一声道：“我偏就见死不救，你待如何？”

　　此言一出，暗卫们群情忿忿、蠢蠢欲动，凌楚寒怒视宋青，目光凌厉。

　　宋青亦是迎视着凌楚寒寸步不让，二人已是箭拔弩张。

　　宋青身边的黑衣蒙面人踏前一步，站在宋青身边，虽然他怀中抱着龙雀，却是任谁也不敢小视。

　　凌楚寒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却也只能干瞪着那咄咄逼人的女人。他待如何？如果可以，他很想将她绑进船舱里，不准她踏出一步！可是，别说他舍不舍得，就是能不能做到，都还尚未可知，宋青的实力，就连他也掂不出深浅，他又能拿她如何？

　　宋青与凌楚寒对视半晌，忽而转眸看向连城：“多谢你救护龙雀，还有……”她轻轻一笑：“撕了你的衣衫，实在对不住！连城，你要记住，我宋青欠你一份人情！”

　　这段话说得轻轻松松，一开口就打破了方才紧张的气氛，众人谁也没有料到，这话才说到一半便，宋青便与她身旁的黑衣蒙面人齐齐跃起，那后半句话，已然从船下飘来。

　　“不准走！”同样后知后觉的凌楚寒一声怒喝，猛然向船舷扑去，却因臂弯里抱着一个人而迟了一步，就是这一步，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宋青落在战船之下的一条小船里，眼睁睁看着那小船片刻不停的冲进了夜色中，他明明只看到船身渐渐模糊，却又好似看到立在船上的宋青，向着他的方向讥诮一笑，那笑容清清楚楚，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和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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