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彼北林

　　忙亂半晌，日頭已是偏西，三人索性在背風處鋪了草席準備過夜。葛先生生火，元公取水，柳飛卿幫忙灑些硫磺在四周避蟲，順便再給自己的腳灑上一些消毒。他的腳既然不癢，談興就更高了，葛先生不免叮囑了幾句出門在外──尤其是野外須知，畢竟他人生地不熟獨自入山，實在太過托大；元公笑瞇瞇聽了一陣，便天南地北跟他聊起天來，譬如長安洛陽的現況，藩鎮節度使在蜀地有無酷虐百姓，朝廷宦官比起東漢末年權勢如何，

　　柳飛卿考過幾次進士，熟讀詩書，且從小在長安長大，見識不可謂窄，卻也被問得張口結舌。而且他倆是救命恩人，總不能隨便拿話打發，只得認真搜索枯腸，比考試問對還認真。元公總在關鍵點上追問，柳飛卿好幾次都被問倒，葛先生似是比較熟悉蜀地之外的情況，幾句點撥，元公又會找到些別的問題。要不是見他草鞋編得當真熟練，柳飛卿幾乎要懷疑他倆是微服出巡的御史了。

　　好不容易到月出，柳飛卿才把話題從朝政扯到文史，三人越談越是興起，等到月上中天，迷迷糊糊睡了，總歸一夜好眠。一早醒來，葛先生已經裝好三個滿滿的水囊，還挖了幾棵藥草；元公則是興致盎然盯著柳飛卿的腳看，也不知是看腳還是看自己編的草鞋。

　　「元公您早。」柳飛卿訕訕招呼，灑了明礬、硫磺等藥，吹了一晚，他的腳紅腫消了大半，血水也乾了，已無大礙。

　　「我等鄉野鄙夫，昨夜纏著大郎君說話，沒礙著你歇息吧？」元公捻鬚問道。

　　「不不！」柳飛卿忙搖手，「元公高見，振聾發聵，令我長見識了。」

　　「我們今日早些下山吧，若是趁得天晴，還能看看都江堰景色，否則傍晚要下雨了。」

　　葛先生戴起斗笠，望一眼天色，便領著元公和柳飛卿出發，沿途談談說說，左拐右轉，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山腳。三人向驛店賃了三匹毛驢，取了押金條子，約定在成都交割。隨後照計畫繞了都江堰一圈，感嘆半晌李冰父子的深謀遠慮，午後果然漸漸下起綿密細雨，一行人便在鎮上客店休息。

　　柳飛卿搶著請兩人吃了一頓素齋，晚上各自睡下，隔天吃完早飯，一行便悠哉騎驢往成都而去。

　　沿途無事，葛先生介紹沿途風土民情，柳飛卿時不時就景物吟詩作對，元公有時和應幾句，有時跟柳飛卿有一搭沒一搭閒聊，連他娶妻生子沒都問得仔仔細細，偏偏他的言行和藹中帶有種無可抗拒的魅力，總之不忍讓他失望，柳飛卿便一句兩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我們終於到了！」柳飛卿一蹬下驢，難掩興奮。他的腳傷已經完全好了，但還是穿著草鞋舒服，他分別扶了元公和葛先生下來，儼然一副晚輩的模樣打點，元公看來甚是欣慰。

　　層層赭紅屋簷掩映在森森柏樹林間，只見樹林深處有一圓拱土丘，乃是劉備之墓惠陵，惠陵東側有劉備廟、後主祠、武侯祠，後三者呈「品」字形分布，那後主祠被劉備廟、武侯祠遮掩，最是破敗，比土地公廟還不如；武侯祠和劉備廟相毗鄰，中央有個小廣場，逢初二十六開市集，兩旁的各色茶水攤、解籤攤、香燭店、點心鋪子倒是每日營業的；遊客多的時候，還有婦人胸前掛著竹籃，兜售白翎羽扇、諸葛巾、開光八卦鏡等「名勝特產」，銷路也是不錯。

　　柳飛卿買了香燭，還沒參拜，已然趁興買了把羽扇指點吟詠，看來頗有幾分落拓名士的風采；葛先生不禁失笑，與元公低語幾句，逕走到武侯祠前，熟絡地與廟祝搭話起來。

　　見柳飛卿有些疑惑，元公眼珠一轉，便道：「他葛家歷代祭祀武侯，也是武侯後代，凡是籌辦祭典、修繕祠堂，都少不了他們一份，這次有些事處理。」

　　柳飛卿恍然大悟，他曾聽說南北朝戰亂時，許多諸葛家的後代改姓葛，而如今的武侯祠和劉備廟，就是在南朝時興建的。蜀人感戴諸葛亮和劉備君臣一心，將武侯祠建在惠陵旁，數百年來香火不絕，倒是比正主劉備廟還要熱鬧些，就連地方官祈求風調雨順，或是有疑難案件不決，都會來武侯祠虔誠參拜，希望藉諸葛亮之智慧早日破案。

　　盯著葛先生的背影，元公的神色不知為何帶些哀怨，便對柳飛卿道：「飛卿，老葛一時半刻還忙著，我們不如去惠陵看看，那裏清靜點。」

　　柳飛卿自是從善如流，隨元公拐入夾道，沿途紅牆翠竹，遊客稀少，喧囂聲漸漸被拋在身後。柳飛卿一路欣賞題字碑刻，元公倒是目不斜視，但見土丘四周柏樹蒼蒼，似在拱衛陵寢；竹林搖曳，撫慰浮燥心緒，柳飛卿一時也安靜下來，直到惠陵參道盡頭，兩人才停下腳步。

　　「蜀主征吳幸三峽，崩年亦在永安宮。翠華想像空山裡，玉殿虛無野寺中。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武侯祠屋常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飛卿，你看，這首詩寫得倒是中肯。」

　　柳飛卿轉眼望去，只見牆上題了杜甫其中一首詠懷古跡，墨色淋漓，想必是好事者為劉備不平，方題於惠陵壁上──後人崇敬諸葛亮神機妙算、忠心報國，於是武侯祠香火鼎盛，劉備廟相對冷落，願意多走幾步到惠陵瞻仰的更是少之又少。在後人看來，彷彿是劉備叨光，方有這數百年的香火了。

　　「杜工部流寓蜀地多年，他一生仕途不得志，分外欣羨劉備諸葛亮君臣相知相惜的情誼，還寫了十幾首詩詠歎。我記得杜甫草堂就在附近，元公若有興趣，下午可同往一覽。」柳飛卿羽扇微搖道。

　　元公一臉唏噓，走回武侯祠，跟著柳飛卿又看了會兒碑刻，聽他解釋當代同宗書法大家柳公綽所書、宰相裴度撰文的諸葛武侯祠堂碑，又到偏殿瞻仰蜀漢名將純臣的塑像。逛了半天，葛先生還沒出現。

　　「葛先生說不定被什麼事絆住了，要不我們到前面看看？」柳飛卿道。

　　回到武侯祠正殿，見葛先生雙目半闔，坐在角落廟祝的位置上沉吟不語。殿前還站了幾個官家打扮的郎君，領著七八個帶刀吏役，對著諸葛亮的塑像持香默禱，狀甚虔誠。柳飛卿不好出聲，但見為首者著綠袍，該是七品官；兩個著青袍，一淺一深。深青八品、淺青九品，在地方大抵是縣尉、縣丞的芝麻綠豆起家官。再定睛一看，那淺青服色者與他有數面之緣，卻是胞弟柳維正轄下的高縣尉，不知為何從德陽跑來成都，還跟著人家祭拜。

　　柳飛卿正考慮是否打個招呼，葛先生示意他和元公過去坐下，倒了兩杯清茶，指了指桌上供品，微笑道：「先吃點吧。」

　　「吃……吃供品？」柳飛卿大驚，葛先生施施然解釋道：「自然，武侯祠的供品，凡是進京科考的蜀地舉子，都是要吃上幾塊才出發，取諸葛武侯出將入相之好意頭。飛卿你也是舉子，來到怎可錯過？」

　　柳飛卿聞言，連忙吃了幾塊糕，雖他不求出將入相，但沾沾武侯幾分學識風彩的意頭也是好的。元公見狀不禁失笑，微視祭拜幾位官員，問道：「發生何事？」

　　葛先生雙眉微軒，正欲開口，那高縣尉卻注意到角落狼吞虎嚥的柳飛卿，告罪一聲，便過來與他相認。

　　「柳大郎君，你也來了錦城？」

　　成都別名錦城，因其盛產錦緞之故。那高縣尉看來風塵僕僕，滿臉憂色，柳飛卿忙起身見禮，見他打量元葛二人，便說自己與學道的前輩好友同遊成都。高縣尉聞言竟是頗見喜色，畢竟柳飛卿先前在德陽的「功績」眾所周知，一些稀奇古怪聞所未聞的案子，有了他，說不定就能迎刃而解。

　　「高少府，我正想問你怎也來了錦城，但不好打擾你祭禱，便在一旁候著。」柳飛卿見他喜上眉梢，也是覺得奇怪，只等他道出下文。

　　「那兩位是成都華陽的吳明府和李少府。」高縣尉微指猶在殿前的兩位官員，「這次我們碰上件盜墓案，十分棘手，且牽扯甚廣，兩個落網的銷贓犯是德陽人，其一逃回本家匿藏，柳明府派我押送贓物和賊子過來，誰知……誰知那賊子……」竟是支支吾吾難以為繼。

　　「高少府。」葛先生也起身見禮，道：「適才葛某無意聽聞，那賊子可是癲狂無狀，手腳發黑，似是……身染尸毒？」

　　高縣尉連連點頭，眼帶驚恐，顯然餘悸猶存，「不瞞諸位，我們捉那賊子時，他還只是胡言亂語罷了，不料押解路上，他竟把我們一個差役咬得重傷，不久那差役也和他一般發狂抽搐，如今只得把他們都關在牢裡。」

　　高縣尉雖是驚魂未定，卻不忘壓低聲音，續道：「我本想卸下這重擔便趕緊回德陽，殊不知鄉民上報，臨邛山間有千年殭屍作祟，乃是由那古墓竄出，已傷了數人。吳明府稱或是奸賊裝神弄鬼，說要派差役捉捕，又怕差役吞沒贓物，叫我和李少府跟去，因那些贓物涉及不少漢室金銀寶器，上峰嚴令，須清點入冊上貢內庫，不容有失。」

　　縣尉的職責是「主盜賊，案察奸宄」，即負責地方治安，那些差役出身複雜，有些更幹過不少偷雞摸狗的事，叫兩個縣尉跟去監督也不奇怪。但術業有專攻，這捉盜墓賊和捉殭屍的危險程度可是天壤之別，萬一中了尸毒，小命肯定不保。

　　高縣尉畢竟明經出身，稍微定神，口齒便清晰起來，「我本欲留在成都等他們便罷，但吳明府似是對德陽出了盜墓賊黨頗有微辭，我明年便要任滿，一個不好，不止我，連柳明府都可能擔上干係。」

　　柳飛卿微嘆，成都綢緞交易繁榮，華陽縣令可是赤縣縣令，官階比起柳維正要高，雖不受其節制，但萬一修起參本，還不知孰占道理。而且盜墓行當生死攸關，多是兄弟同鄉從事，德陽地瘠，盜賊本是不少，這位吳縣令雖是霸道，也不完全是推諉責任。

　　「高少府，草民略通藥理，這尸毒初發並非無藥可救，但藥材藥膏等等須事先準備齊全，方保不失。」元公覷了空檔，拱手說道。

　　葛先生點頭同意，「大體蠱毒尸氣，皆怕火攻。孫真人傳下的伏火硫黃術不難施展，若是材料齊全，當可起大作用。」孫真人便是廣受百姓敬仰的孫思邈，伏火硫磺即是以硝石、硫黃和帶毒的馬兜鈴合成火藥，幾種材料皆不算太難取得，合成之後，只要稍加訓練，運用不成問題。

　　「太好了，武侯有靈，我等總算不是白來。」高縣尉喜道，對這頂頭上司的長兄更為親切，「飛卿，我在這人單力孤，還得靠你周全。」

　　「自然自然。」柳飛卿只覺頭大如斗，希望那位吳明府不要太難相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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