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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逢仙客(二)
昨晚西风又小雨,直到凌晨才停下,这下子已是晴空万里,今儿个比昨天暖和些。
道上大大小小的坑里积了水,无论走得如何小心也难免踏起些水花。就是自己踩不出来,这路上人来人往,车马穿行,衣袍总得受水洼炸开的牵连。
行人衣角上满是看似飞起,几欲坠下的水滴状污渍。
而这两人虽走得轻快,踩入水洼竟无半点声音,雪白的靴和衣角上也无半点脏污。
只看那两人一个高,一个略矮,衣服底色白得晃眼,上描水色浪花纹。高的那人背上背着长剑,矮的那人腰上别着长刀。皆是长身玉立,气度不凡。
这样显眼的人物,街上的行人仿佛没瞧见似的,没人多看他们一眼。真是奇也怪哉。
“师兄,你确定在附近吗?”较矮的那名少年问那高个的。
这少年名叫叶勤朗,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面白唇红,嘴角带梢,看着很是讨人喜。
梵飞沧掏出一枚镂空雕出浪花的圆形玉石,那玉石发着莹蓝色的光芒。
“大抵就在这周边了。”梵飞沧道。
这高个青年,一张脸生得棱角分明,眉目仿佛潇洒的水墨,黑白两色的俊逸在冬日的清冷里晕开淡墨般的柔和。
梵飞沧手执飞浪符与叶勤朗继续在街市上行走,此符之于他们所寻之物虽能感应却不能指引,找起来颇费脚力——不到处走走,谁知道会在哪处偶遇呢?
而且那东西还在移动,找起来是真费劲,梵飞沧还是很有耐心的,可叶勤朗这半大孩子是有点烦躁了。
他们找寻之物的主人丢东西是一把好手,无关紧要的东西不丢,重要的东西不天涯海角天南海北地找一遍就别想找着。
叶勤朗着实想不通,自己怎么会不幸与这种活着就是为了祸祸他人的人同属一个师门。
然牢骚归牢骚,事情总得办成。叶勤朗揣着满腹的怨气,脚下不停。
时至正午,沈澜所住的小茅屋被昨夜的西风摧残,由稻草铺就的屋顶被夜风吹地开了大大小小数个天窗。
屋里自然也因为漏雨湿了个彻底。
沈澜因为淋了一夜的冬雨还在打着寒噤,正午的暖阳出来也不好使。
至于那件湿透的棉袄穿着也不是,脱了也不是。
连沈澜感染风寒,更别说躺着的了。
老人的状态看起来非常不好。
沈澜听爷爷哆哆嗦嗦吭吭哧哧地讲了一串含糊不清的话,始终没听明白他讲了些什么。
他转身拾起爷爷平时用的药碗,低头一看里面盛得是昨晚的夜雨,带着冬寒和长久以来渗入陶碗的清苦药香。
复又想起现在爷爷什么也咽不下,觉得自己这动作多余。
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眼看着日升过头顶,沈澜咬咬牙掀开稻草摸到了那一堆铜板,数了两三遍,才下定决心塞进怀里。
走出巷子,脚步在水坑里啪嗒啪嗒地踩着,怀里揣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朝医馆走去。
刚出巷口,一大片白到发光的衣料糊上沈澜的眼,沈澜连忙站住,下意识抬头。
正好对上了那人的双眼,黑白分明,沉静深邃。
樊飞沧看着突然蹿出来的小孩脚步一顿,险些撞上。
沈澜瞧这人穿的甚是干净好看,硬是岔开脚步绕了个小圈有意避开他,生怕弄脏了他的衣服。
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横穿过了这条街道。
梵飞沧看了一眼沈澜的背影,没说话。
倒是叶勤朗有话要说:“师兄,那小孩是不是和你对上眼了,哎呦了不得。”
什么叫对上眼了?梵飞沧一时无语。
他们一脉修习讲究灵气一体,水过无痕,人与气合二为一,好比空中水与气的关系。于是,凡是能低调就不惹人注目,凡是能适应就不标新立异,凡是能安分就不惹事生非——三个凡是成了他们出门在外的规矩。
现下梵飞沧与叶勤朗正贯彻着第一个凡是呢,一眼就被一个小孩撞破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沈澜到了医馆,见左右两旁是占了满墙的药橱,前方是一扇通向医馆后院的门,门前坐诊处无人,环视一周没瞧见要找的,只有一个学徒还冒着人气儿。
沈澜便问学徒,“陈大夫在吗?”
学徒答:“陈大夫今天不在,王大夫倒是闲着。”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你什么病?”
沈澜闻声转头,看见一个蓄着山羊胡,面黄肌瘦的中年人从后院里出来。那模样往那一杵,就是一根屹立的竹签。
瞧这身打扮,多半这就是那王大夫。
“我没病,我爷爷病了。”
“哦?“那大夫左瞧右瞧没见第四个人,“这是要上门问诊了,你先说说你爷爷是怎么病了?”
沈澜道:“我爷爷……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有钱治病,没钱吃饭?
王大夫奇道:“你爷爷为何不食?”
“他……吃了东西咽不下去,”沈澜道,说着有些哽咽:“陈大夫以前瞧过,说爷爷的喉咙里面有一个东西,那东西会长大,堵住了喉咙……”
王大夫听了心里有了数,听描述多半是得了痈疽,这种病症得者十存一二,会治的也在少数,只怕……
可这孩子看起来着实可怜,王大夫欲言又止。
瞧他挺直了小小个的腰板,却显得无助得很。
王大夫思忖片刻,仿佛如何婉拒都是一种残忍,便对沈澜说:“你且带我去看看。”
沈澜闻言眼睛亮了起来,也没注意到王大夫连药箱都没拿,便朝他家去了。
茅屋里,老人卧在稻草堆上还在胡乱呓语,沈澜赶忙跑到爷爷身边握着他冰凉干枯的手。
王大夫跟随沈澜进茅屋,那茅屋门沿太低,就王大夫那高度不弯腰也得磕到脑门儿。
“大夫你赶紧给我爷爷瞧瞧!”
王大夫蹲下身,看了看老人的面相,犹豫了一下从沈澜手里接过那只枯朽的手掌,两指搭在他脉门上。
王大夫心道,这还看什么呢?
他又伸手摸向老人的脖颈,感受到一个硬块。
谈不上救不救,这老人只差一脚就要走上黄泉路,怎么也拽不回来啊。
王大夫摇摇头。
沈澜急了,掏出身上的铜板一股脑地塞给王大夫,“大夫,您还没仔细瞧呢。这些钱要是不够,我就先赊着……”
王大夫还是摇头,就是给他金山银山,这生了绝症,数日不食又受了寒的老人,他救不回来。
铜钱掉了两枚,磕在地上,发出铜板坠地的沉闷响声。
“……我还能挣……”
沈澜勉强把话说完,他明白王大夫摇头的意思。
沈澜突然像漏了气儿似的,一直挺直的腰背仿佛没了支撑,终于整个人垮下来。
王大夫把铜板还给沈澜,见老人仍然呓语不止,道:“听听他的遗言吧。”
医者见过无数生离死别,却始终无法坦然地说出“节哀”二字。
大夫自知无能为力便不再逗留,悄然退出去。
沈澜大脑一片空白。
“……它……”老人在喃喃声中突然蹦出一个明显的音节。
沈澜急忙凑耳过去听,这回总算听了个大概。
“……违背…了……誓言……”
谁违背了誓言?他是谁?他说什么?
沈澜还在专注地听着,却又什么也听不出来了,只觉得耳边的气息越来越弱,直到无声无息……
沈澜坐回去,背依然垮着。
氤氲的雾气遮挡了沈澜的视线,眼前暗灰调子的景象蒙上一层咸苦的水光。
沈澜当下的苦合该发泄出来,可他茫茫然无所适从,手脚怎么搁都不对劲。
眼眶里的蓄不住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落,沈澜竟觉得晴朗的今天比昨天的夜雨还要刺骨。
小身板由里到外凉了彻底。
原来,现在是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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