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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品(上)
【绣娘猎户渔娘】
——生人在侧,死者独行
(壹)
陆二爷是京城有名的富商,祖荫加上姻亲好一个官商合璧财源滚滚,甚至还上达天听得了个皇商的名头。做到这份子上的商人早就不需要走南跑北图个差价,旗下的商铺自成体系,按时交账,当家人清闲得很。
如今这富贵闲人便窝在一艘小渡船里,随平河的水波左摇右晃。
要问这腰缠万贯的财神爷为何不远千里一个人赶到这南方小镇来,他只如此回答:“找绝品。”
白发的老艄公大概见多了来往渡客,对这种回答早已见怪不怪了,自顾自地将小船撑到了太平镇渡口。
(贰)
她病了。从昨日起就咳嗽,头疼,今日似乎更严重了。
起身用盆里的凉水抹了把脸,稍稍舒坦了些,她便坐回了桌边,从箩筐里拖出绣绷,接上了昨日未完的半针。
虽然身体抱恙,那双手下的活计却毫不受影响。长短针下的灰线看似参差不齐,细看却和上一排褐线调色和顺,过渡的极为自然。擞和针下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出现在绣布上,它和桌腿边的竹笼里那只抱着菜叶啃得欢的小家伙简直一模一样。
日头大亮的时候,有谁开门进来了,木门吱呀一声,笼里的兔子惊了一跳,她却不紧不慢地收了线脚,剪断了线头。
张阳生回身掩上了门,把手里的菜篓放在灶台边,从中抽出两棵小青菜走了过来。他把一棵扔进了桌边的笼子里,兜头砸得兔子一愣,又欢天喜地地抱着啃出“沙沙”声。两个包裹被少年搁在了桌上,上面还有个小钱袋子:“阿瓷,上次的绣品卖了好些银子,去绸缎铺子里扯了布,买了针线还余下不少,我顺道去那家新开的铺子买了些点心来,谣谣说姑娘们都喜欢这些,你是该多吃点了。”
他蹲下去用余下那棵逗那只兔子,看它抱着怀里的一棵又争着他手里青菜的贪心模样,“你看这只吃菜的兔子都比你重了,哪天杀了给你炖肉吃。”
她没答话,将绣绷上的绸布卸了下来,先将一旁的早已备好的绣品打成包裹交给张阳生,待他挎在肩上腾出手来,才把那块刚完成的帕子塞给他。张阳生倒对此不奇怪,从小一起长大早已习惯了接受林瓷的手作衣物或小件,“新绣的?和这兔子真像。”
他翻来覆去打量这条手绢,却被她的咳嗽声打断。她捂着嘴咳了好半会儿子才停息下来,张阳生有些担忧:“你病了?要不去看看大夫吧?”
“不必了。没什么的。”她接过张阳生倒来的水,抿了抿,唇色稍稍光润了些。
“那好吧,”少年皱起了好看的浓眉却没有说出更强硬的劝诫,只得草草将手帕塞进了老4绝品(绣娘:林瓷;猎户:张阳生;渔娘:白谣)旧褐衣袖口里,“我先回去了,过两日再送菜过来,你好好休息,莫要累着了。”
张阳生走了,她知道他要去见那个渔家姑娘。
她坐回了桌前,绣架上换了新绸。
头仍在发疼,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手艺。
(叁)
陆二爷先向人打听了此地的布庄,却得知那家店不巧三个月前就关门了,现在新开的布庄排云坊却是再未接到这等作品。
他顶着那女老板惊奇却又带着些嘲弄的眼神在排云坊尚还空落落的库房里翻找,最后连当地那个漕运头子都闻风赶来,免不得阳奉阴违一番,想找的仍然杳无踪迹。
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从陆二爷的兴趣说起。这有钱人吧,钱多了没处花,便总有那么一两个收藏的嗜好,有收藏玉的、收藏字画的、收藏美人的、收藏庄子的。陆二爷也收藏,他收绣品,什么蜀绣、湘绣,多幅屏风,双面异色,样样都有,甚至还供着面皇上御赐的百鸟绣屏;那金丝彩线勾出来的仕女图,在他看来比活生生的美人更吸引人。连他家里的车夫小厮、洒扫仆人都是一身锦绣,比穷人家的新嫁娘还奢侈。
陆二爷本以为天下锦绣上品尽在他手,可半月前旗下铺子进上来的一把绣花团扇当真让他开了眼。那时他见那双面绣的团扇上的孤枝牡丹逼真得引得一只蝴蝶停在上头,刚笑着傻蝶子被绣艺骗了,却见小儿子伸手去扑蝶之时扑了个空——那蝶竟亦是绣上去的!这绣艺竟骗了他们这些傻子!
绝品!他心里评价,连御赐绣屏都比不上的绝品!
他当下将手头的生意扔给了管家,亲自往这名不见经传的太平镇来了。
可线索到此就断了,谁也不知道那绣品是从谁人手中所成。
他只好四处打听当地的绣娘,终于有人不太确定地给了回答:“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似乎是住在……呃,三井巷来着?”
(肆)
醒来的时候,格外的安静。
三井巷是太平镇最热闹的地段,巷里有三口露天的井。来往行人客商都可以解解渴,后来就聚集了人气,成了半月一开的集市,哪怕不开集市的日子里也有不少小贩在这里做生意。可她什么都没听见,连那只兔子饿得乱刨笼子都听不到。
她快死了。她明白。
就像十三岁那年她娘亲那样,先是像普通风寒一般,咳嗽、发烧,烧到某一天醒来听不见她喊娘,然后就在床上慢慢死去。看大夫是没有用的,那场病带走了她娘还有家中全部积蓄,只留下她一个人。
现在终于要带她走了。
她很平静,坐回了绣架边,却没绣几针便停下了,手艺并没有受影响,她只是想起了那包点心。
解开油纸包裹,糯米团子做成了小兔子的模样,白团团的还嵌了两粒红豆作眼睛,是姑娘家们都会喜欢的可爱模样,可惜挤在包裹里有些变形。她咬了一口,红豆沙馅的,真甜。
张阳生。她念了一声,自己听不见。
张阳生是山里猎户的儿子,没有娘,后来他爹打猎出了事,只剩个十岁的儿子。林瓷她娘一个寡妇带着一个七岁的女儿,靠刺绣做活日子过得虽窘迫倒还勉强,她却愣是将半大小子一起拉扯了。那时候张阳生还小,天天在她家吃饭,夜里却不肯留下,一个人回到山脚下的木屋住,时不时带些陷阱里套住的兔子来;又从山里砍了柴薪,算是尽一份力。她娘做绣品去卖,她就跟着学绣也给三个人做些衣裳。一个寡妇,一个半大小子,一个丫头,愣生生凑出一个家来。
后来娘死了。那时候张阳生已经十六了,可以自己进山打猎养家,日子好不容易宽裕了,撑起这个家的娘却倒下了。她哭得天塌一般,一塌糊涂里看见那个少年努力挺直了还稚嫩的脊背,对她娘说,“我会照顾阿瓷。”
四年来,她一个姑娘不便抛头露面,他便买来绸布,又拿成品去镇里的布庄卖,三天两头送些菜肉之类过来。她便在家等着,就像一个等待丈夫的妻子,心里是欢喜的。她以为、也希望日子会这样过下去。
可是,她想,连他也要离开她了。
一月前他送来了一只逮到的兔子,自己却来得越来越少。她越来越多听到“谣谣”这个名字。她听说、也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姑娘,活泼得像水里扑棱棱的鱼儿,活力、快乐、大声地说笑,在小舟上泼水、歌唱,那样一个姑娘啊。
张阳生喜欢这样的姑娘,也值得这样一个姑娘的喜欢。他们是在阳光下热热烈烈生长的生命,而她则是在无声的世界中沉默的将死之人。
于是他说到那些明媚事物的时候,她向往、羡慕,却不嫉妒。
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那是张阳生啊,被她割舍出去的,是相依为命十余载,在最为窘迫艰难的年岁里都抓紧了不曾松手的张阳生。
如果放开他,她还剩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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