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绝品(下)
(伍)
三井巷是市集交易之地,那便意味着这里是人口流动最为频繁,也是消息流窜最为畅通之地。
“哎,您瞧瞧我这里的香包,这里面和着的郁金香可是西域运来的呢,若是到了京城那可就不是寻常大户买得起的,起码得家中有官荫。我可是在商队里有门路这才弄到的,据说啊,这商队是从……”瞧瞧,这一个卖三钱一个的香包的小贩都能不自觉漏出不少不知真伪的消息。
可当陆二爷询问起关于这绣品之事时,整条吵吵嚷嚷的巷子都向他展现了茫然的面孔。不是“似乎有过”或是“让我想想”之类的模糊犹疑,而是毫无印象的茫然空白。
人来人往,其中是否真的存在过一个绣出这般绝品的姑娘?
(陆)
张阳生又来过一次。
他日常地叮嘱,她沉默着飞针走线。一切都太为正常,仿佛与曾经无数个相互依存的日子别无二致。
然而直到他身后的木门吱呀合上,他也不曾发觉那双飞针走线的手在微微颤抖。
其实她也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出去走走,和谁说说话,看看这个人间。然而这个时代,一个生而孤,少而独的姑娘就是竹篓里的兔子,老旧的门窗里能透进来大千世界里所有的鸡鸣犬吠,她却是沉默的,她的世界里,最后一丝声息也在木门合上之时湮灭殆尽。张阳生是她竹篓的唯一的天窗,而此刻他合上了门。
最后一针的线尾将被敛在前针里,却第一次穿错了针数,她顿了一下,重新收好了尾。
她放下手头完工的活计,让棘刺剌了个口子的外衫被补得不着痕迹。这将是她最后一件作品,虽简单却心满意足。
够了,足够了。她想。
这辈子她绣过多少绣品?不记得了。一辈子这个词对于十七岁的年纪来说太过老成,而她现在却能坦然地用它来清点过往。只记得她七岁起学着拈起针线,第一次用边角料的碎布歪歪扭扭缝了个荷包,盛上防蛇虫的药膏,悄悄塞进小哥哥的背篓里,第二天见着它悬在张阳生衣角时满手心都是攥出的汗。她记得每一针的起落,细细密密地把心里细小的欢喜匝进衣头巾、护腕、荷包、鞋子等等物什里,然后默默看他换上了新衣,每一针都是她熟稔的欢喜。
至于那些卖出去的绣品,不过是为了糊口的生计,且不如张阳生隔日带来的油盐酱醋让她上心。
她将补好的外衫叠齐了摆在进门的桌上,然后回到卧房里换了衣裳,是件浅青的新衣,没有任何绣花纹饰,一片空白。又重新理顺了头发,挽了个髻。一只白玉镯子,梨花木簪,是仅有的装饰了。
白玉镯子是娘留下的,本是爹送娘的定亲信物。玉的成色极好,也不知为何她们如此贫寒的家境却曾拥有这般珍宝,但反正无论生活怎般窘迫,她们也从未打过卖了它的主意。娘最后的日子里将这只套在她手上,当时娘已说不出话,可眼睛把什么都交代清了。另一只便陪着娘长眠于爹的身边。
如今她将带着这一只去赴那场不曾在人间的团圆。
抚过簪子,光润而有幽香,雕了踏枝山雀,张阳生的手艺。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的黄花梨,又自己琢磨着雕刻打磨出来。她没见过山雀,三井巷太热闹了,那些山灵是不能忍受的。
她一直知道,如果她开口,张阳生会娶她,没有迟疑,那是十数年相互依存所刻进骨髓的习惯,他们可以相依一辈子,无关风月。可她心里却藏着天窗漏进来的风与月。
那些都太轻了。
她会带着爹娘的镯子与他的簪子长眠。
她慢慢地在床上躺下,一生所作万千锦绣,最终不过一簪一镯与素衣。
寂静无声中有鸟雀啾鸣,近在咫尺。
(柒)
陆二爷终究没有寻到那个绣娘。
他颓然坐在回程的渡船里,叹息这般绝品竟无一丝音讯。
老船家摇摇头,却没说什么,来太平镇的人,他见过太多失意落魄的了。
只希望他这小孙女能一直这般无忧无愁才好。
那小姑娘正趴在船舷上去够河里的芦苇,却一声惊叫惹得老船家回头去看。
原来是小姑娘收在袖子里的手帕落在了水里,一下子就被湍急的水吞裹了去,依稀上头绣了只兔子。
----绝品篇·终----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