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传）燕山胡骑鸣啾啾

　　那天卫先生带着药箱进院里的时候，燕焕披着羽肩正在院落里练枪。一杆木枪使得上下翻飞，洬似游龙，若舞梨花，遍飘瑞雪。缠挞扑拨刺，期间虽多掺舞花，但也不失为一套好枪法。乍眼看过去，卫先生只当燕焕眼疾好了，正喜，忽注意到燕焕双脚略分为肩宽，稳稳站在原地，竟是动也不曾动过，从脚看上去，这才注意到燕焕眼睛始终闭着，竟是凭借感觉兀自耍将，也不知她是如何从刚失明时走路也觉得困难练到如今这般行动自如，其间怕也是苦楚鲜寡矣。

　　一套枪法终了，燕焕微喘着气，拿袖拭去额上薄汗，伸手摸索着将木枪靠在了五步以外的墙上，随即扶墙转身，步伐均匀的数着数摸回了房间。

　　如此行事不知做过多少回，竟看似如常人一般了。卫璿暗自叹服，在院落里停将思索须臾，直到燕焕自己都回房里摸着床边坐稳当了，方回过神来，扶了扶背在肩上的药箱，走了进去。

　　“还当先生要再站一阵子呢。”

　　听见燕焕调笑，卫先生闻言憨然笑出声来。

　　药箱放在桌上，取出针袋，铺展开后又从角落里抬来一个花梨木镶石圆凳放在燕焕床边，这会儿功夫燕焕已经在躺好等待，银针根根随着卫先生的手仔细扎在燕焕眼周的十六穴位，凝神静气一套扎进之后，卫先生点起一柱香，候在角落坐等香尽出针。

　　“卫先生。”

　　他忽听到本在闭目小憩的燕焕出声。

　　“娘亲近可安否？膳药用否？”

　　她的声音平淡如斯，话中的内容却叫卫璿心中瞬时紧张起来，到底是一个谎言，总要担心哪一日言语间略有不慎便被察觉出端倪来。彼时行骗，卫璿自己心中也颇为恐惶，为了骗过母女连心的燕焕，他在此事上下足了苦功夫，甚至在自己心目中，当真构出了一个重病的燕夫人。倘若当初真的活了下来，带着重伤且本就体弱的夫人，如今每日病情变化几何，随病情而变化的药物用膳又该当如何……这些，他统统在心中仔细罗列明白，果不然，从未询问过药膳用度的燕焕今日便突然发问了。

　　还好早有准备。

　　他心念斗转，抚须出声道：“夫人虚阳外浮而无力，近来老夫以麻黄、人参、黄岑、赤芍药各一两，甘草五钱，外加杏仁、防风、桂子及附子各一两，熬制为夫人续命，虽见效微浅，但仔细还是撑着夫人一口气的，接下来如何，便看夫人的造化了。”

　　说完，略有些紧张的看向闭目躺着的燕焕。

　　燕焕嗯了声，沉吟道，“听阿芊说，卫先生近来忙得紧，府里还有谁病了吗？”

　　卫璿苦笑，“回郡主，近来气候骤变，寒风四起，侯爷又急火攻心得了痄腮，老夫为侯爷开了些败火消炎的方子，正调养着呢，而那位京里来的玥公子，他体内的寒疾也因气候变寒而愈发严重起来，这个……以老夫之力极难为玥公子根治，近来也只是饮鸠止渴，且拿上好药材拖吊着罢了。”

　　“无怪这几日他们都来得少了。”

　　燕焕叹道，“可惜那本《西域药典》匆忙间未曾带来，否则给卫先生看了，指不定能派上用场的。”

　　“可是建武元年渠勒留下来的那本！”卫璿瞠目大惊。

　　燕焕颔首，“正是。”

　　卫璿跟着叹道，“没想到郡主竟能找到这本典籍，有了他，莫说玥公子的寒疾，就是郡主的眼疾亦大有可能早日复原！……可惜，可惜了。”

　　“竟如此！”

　　“然。”

　　燕焕闻言霎时黯然，只觉如此好的机会凭白叫自己错失了过去，之后的时间不再言语，郁郁不乐。香已燃尽，卫璿替燕焕出针后，带着药箱告辞离去。燕焕等到他的脚步声走远再也听不见丝毫，忽大声叫来阿芊，吩咐道：“你替我寻哥哥身边总跟着的那个丫头过来，叫楚乔，小心着点别叫哥哥和爹爹知道。”

　　阿芊应诺，迅速离开。

　　按说楚乔无论是在宇文玥的青山院里还是跟燕洵来了燕北之后，与燕焕都未有过什么交集的。

　　但她记得燕焕。

　　甫来这世界后的人猎场上，她忘不了那个拼命想要救人的女孩子流着泪歇斯底里竭尽全力的样子，尽管收效极微，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无能为力的，眼看着最后只活下了自己一人。如果说伊时还在因人类被活生当做猎畜而心生绝望，那个女孩子或许就是埋在心头的一缕希望。

　　她身份高于楚乔，却叫楚乔觉得两人不知谁更可悲一些，身份又如何，照样保不住自己的家人，要眼睁睁看着亲人伙伴一个一个从身边离去。

　　没有力量，他们都一样。

　　谁也护不了。

　　“你找我？”

　　楚乔大喇喇走进房里，靠在燕焕床边问她。

　　燕焕已习惯不再费力寻找来人的方向，坐起身，直面前方开口道，“你能带我去看看我娘的墓吗？”

　　楚乔蓦地一震，正挑着刘海把玩的手顿在半空。

　　半晌，她愣愣道，“……原来你知道啊。”

　　燕焕摇头，“也是这几日才确认的。”

　　“那你怎么不哭？”

　　楚乔挑眉，虽觉燕焕有所不同，但在她心目中，大概觉得但凡公主郡主都该如元淳一般才正常罢。燕焕仍直面前方，双目毫无焦距，但这一刻，楚乔却觉得她反倒比他们这些有眼的人看得更远一些。

　　“不愿承认娘离开的，是爹爹。”

　　“一日未能给娘报仇，娘一日便是活着的。”

　　“……”

　　楚乔伸手接过燕焕胳膊，忽道，“我帮你不叫别人知道，你怎么回报我？”

　　“这么问，应是已有了想要的东西罢。”

　　楚乔顿笑开，“和你说话真的很轻松，对，我听说燕家有个兵器库，我一直没个趁手的武器，燕郡主便做主带我挑一件怎么样？待拿到武器我便带你去墓山。”燕焕疑惑，“这倒是件小事，只是我见哥哥不是一向对你颇为重视，怎会……”

　　楚乔嗤声不答。

　　脑海里却胡乱响起全部都是燕洵死皮般耍赖的样子，还说什么“阿楚向来没甚么良心，叫阿楚有了武器不是更加危险”“拿了兵器本世子恐怕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不可不可”之类乱七八糟的浑话，总之就是要死拖着楚乔几天，看她憋闷生气的样子。

　　不靠你不就得了。

　　扶着燕焕按她所指路线走近燕家兵器库的时候，楚乔带着连自己也未察觉到的孩子气，如是自得道。

　　燕家的兵器库藏于地下，连兵器带地下校场，竟差不多有整个燕府的半数大小。入口进去，挨着墙依次以一弓、二弩、三枪、四刀、五剑、六矛、七盾、八斧、九钺、十戟、十一黄、十二锏、十三镐、十四殳、十五叉、十六耙头、十七锦绳套索为序划分开来，分墙为间摆放着。楚乔来到这个世界，见过的有弓有弩，有剑有斧，有棍有枪，说来亦是不少，可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里边的兵器样式大多竟都是过去闻所未闻，拿在手里也叫不上名儿来的，爱不释手的逐个把玩过来，楚乔问坐在石桌前等着自己的燕焕，“喂，你最擅用哪一样？”

　　“枪。”

　　楚乔几乎本能的下意识问她，“什么型号？”

　　“梨花枪”

　　楚乔懵然。

　　过了良久，忽反应过来，哄然大笑。

　　“怎么？”燕焕不解，楚乔仍笑不止，摆手道，“没什么，是我自己的原因，想到过去有意思的事情。”说罢便走去远处继续挑看，摆明不愿细说，燕焕也不再多问，又等了约莫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楚乔出来拍拍燕焕，扶着她站起来，“好了，走吧。”

　　“选了什么？”

　　“轻吕剑。”

　　有风拂面，燕焕努力记下脚底走过的每一步。

　　从地底出来之后，楚乔背起燕焕从后墙处三两步运轻功跳出去，随后，便上了燕北西峰墓群。楚乔走在期间，看着一路而来近千个衣冠冢以及在山顶立起的九尺千人碑，一时肃然，她牵着燕焕，将她带上山顶千人碑旁的合葬墓前停下。

　　“这是燕侯亲手挖的合葬墓，燕夫人就葬在这里，她的旁边留出个位置，是燕侯给自己准备的。”

　　山顶安静的只有虫鸣。

　　楚乔以为燕焕仍旧是没有眼泪的。

　　她偏过脸去看燕焕，忽看见燕焕琼玉般的脸颊上沾满了泪渍。

　　楚乔走去旁边盘腿坐下研究新到手的轻吕剑，只当做并未瞧见，远远陪着燕焕，看那个瞽眼的孩子，拿手上下摸索墓碑，在碑上刻的字里反复描画，一笔一笔悉心抚过，甚至连墓上的泥土也抓在手里细细嗅闻，好似如此，便能赶上见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面。

　　她以睡卧姿态侧躺在墓地边上，哭的悄无声息。

　　楚乔看着她，自己眼角也有泪落下来。

　　要强大。

　　她再一次的告诉自己。

　　没有力量的他们都一样。

　　在这里，自己如果不能足够强大，就只能任人宰割，

　　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护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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