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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乌啼鹊噪昏乔木，寒食谁家哭？（第一卷完）
盛京宫，元淳跪于殿下，叩首认罪。
魏帝缓步走下，至元淳身前，弯下身将她扶了起来，“淳儿，是人心鬼蜮，不怪我儿……只可惜嵩儿，惨遭歹人毒手，为父…为父枉为一国之君，却不能为他手刃仇人。”
说着，痛苦得捂起胸口猛烈咳嗽起来。
“父皇！”元淳大恸，“您伤还未好，快坐下歇息！您放心，淳儿一定为您和哥哥报仇雪恨！”
魏帝元廓看向元淳，脸色惨白，欣慰的点了点头。
宇文府，红山院内。
宇文怀走进极乐阁，厌恶中又带着几分骄傲得看向老太爷宇文席。
“他们狗咬狗打起来了，只是宇文玥这回跟去燕北…难道还真是仗义不成？”
宇文席阴恻恻地推开胯间伏着身的丫头，站起身，不顾宇文怀嫌恶的眼神，脱下长袍站进了池子里，“你管他仗义不仗义，他一走，谍纸天眼不就是咱们的了。”
桀桀笑声透过窗帷散在夜空里，显得尤为阴郁可怖，惊起漫黑鸦群飞起。
而就在宇文府不远处的舂申阁里，莺燕环绕，酒醉金迷，赵魏两门阀之主聚此谋事，忽有一卫从窗口闪入，跪在二人面前道，“属下知罪。”
魏筵翕兀自喝酒，挑眉问道，“何罪之有？”
“行刺嫁祸一事败露，魏帝有所察觉，但尚未确认是何人所为。与事之人可要尽数灭口？”
“被他发现又如何。”
魏筵翕大笑，“他忌惮燕家却苦于无由，我给他一个借口，他自然要欣然接下好生利用，倒是元嵩，不知被自己父皇亲手杀死的时候，心中到底作何想法。”
赵举杯相贺，魏笑饮。
长安城内，这一夜难眠之人又何止此几家，各自鬼胎暗怀，自打着狡兔三窟的主意，只到底谁才是最后的赢家，还尚未可知。
人成各，今非昨。
自长安直向北方而出一万六千里的燕北城外十里长亭处，燕世城正带着将士们苦心等候……
他们来了！
燕世城远远看到几个黑点般大小的人影，迎着呼啸的北风，艰难向自己走来，忙翻身下马，带了几个军医，足下生风一般率先疾行迎去，近处一瞧，不由大骇，只见零零散散几十余人均如血洗一般，干涸的黑色血液盔甲似的凝遍全身，众人彼此搀扶拖行，有几人背上，还挂着毫无知觉的血影，也不知如今到底是死是活。宇文玥本无伤，但一路行来，衣衫被众人的鲜血浸透，同样狼狈不堪，他怀里自始至终一直抱着高烧昏迷不醒的燕焕，这孩子身上仍穿着那身庄重而炽烈如火的嫁衣，已与伤口流出的血液浑然融为了一体，沉重的血色衬得她昏迷中的脸尤显苍白，看着只觉凄凉。宇文玥一手抱着燕焕，腾出另一只手搀扶起已然神志不清却始终拼着一口气力回来的燕洵，艰难扶着这一双兄妹，脚步沉重的朝燕世城走去，到了，郑而重之的交在燕世城手中。
燕世城抬手欲语，却见放下兄妹的宇文玥再次回身，钻进人群当中，须臾功夫，手里抱着一具冰凉的尸体走了出来，正是燕母白笙，她本就体弱，重伤不治，于路途中便已身亡。
“燕伯伯…”
宇文玥声音颤抖了许久，终于说出话来，“您的家人…玥儿给您都送回来了……”
燕世城紧咬牙根恨得浑身都在颤抖，他双手紧攥成拳，眼底藏着血泪般涨得通红，这个在战场上征战一生，哪怕利箭穿胸的一刻也未曾掉过半滴眼泪的燕北汉子，此时却再也忍不下去，骇然恸嚎，老泪纵横。
“……元廓！”
他叱声喝出这个从今起将不共戴天的名字，燕北的战士们亦随他一齐仰天长啸，战马群立，其声之悲凉，盘桓踯躅在燕北的苍穹之中，久久难以消散。
魏帝不会知道，在这一刻，原本那个只想着阖家团聚，放下功名利禄，交出兵权后即刻告老还乡牧羊放马的燕家，眼中重新燃起了熊熊烈火，这把火，终将以燎原之势狠狠烧向大魏的江山，大势，已起。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终于偏离开最初的轨迹，朝着未知的方向，渐行渐远，一步踏错，既是万丈深渊。
燕焕醒来，睁开眼，只看到无穷尽的混沌与黑暗。她伸出手，缓缓在自己面前晃了晃，却连一丝幻影也不曾瞧见。
瞳孔只觉一阵锥刺般的剧痛，立时紧闭起眼来，随即感觉到眼角流下两行粘稠的液体，燕焕伸手沾了些许放入口中，口腔里瞬时蔓延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焕儿。”
她听到宇文玥的声音。
“我们到燕北了吗？”她问道，许久不曾开口的嗓音变得粗嘎沙哑，宇文玥取了温茶拿在手里，扶起燕焕，小心喂她喝下。
“到了，这已是第七日。”
“具安好？”
宇文玥顿了顿，继而开口道，“安好。”
“你在骗我了。”燕焕苦笑着摇了摇头，“每回你骗我，我总能感觉到的。”
闻言，宇文玥默然不语，只颤着手将燕焕眼下的血泪一一拭净。
“我看不见了。”
宇文玥将她揽在怀里，轻声道，“无妨，你还有我。”
燕焕轻嗯了一声，复又昏睡了过去。
蜡照半笼，麝熏微度。
宇文玥闭眼起身，摸索着屋里摆设，尝试体会燕焕从今往后将要生活的世界，踉跄跌撞，狼狈不已，脚下被凳腿绊住，宇文玥在快要跌倒的一瞬间倏地睁开了眼，稳住身形，怔怔看着地面。
燕焕高热反复，那次醒来之后，竟有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着的，仅几回清醒过来时，也因不能视物，而只以为在梦中，无论谁说话都只是木然听着，并不做声。三个男人无法，只得照医嘱所言，每日轮番守在她身边，同她天南地北的讲着话，想法子吸引着她的注意。每回轮到宇文玥看护时，宇文玥话少，不知道要讲什么，便流水账般从两人儿时起的一件件事情慢慢回忆说起，上至读书写字，下至吃饭睡觉，语调间毫无起伏，干巴生硬，无趣之极，好似讲了故事整个人就不会说话了似的，有时连用词都变得极其诡异。
偏生就是如此，燕洵的调笑唤不回燕焕，燕世城见过的风土人情唤不回燕焕，反倒叫宇文玥干巴巴的回忆叫燕焕笑出声来。
“若将这些当作睡前故事，怕要惹得小儿夜啼不止。”
燕焕转过头笑道。
宇文玥大喜，小心移动身形，挪到燕焕正看着的方向，伸手与燕焕的握在一起道，“管他夜啼还是夜笑，焕儿愿意说话了就好，饿不饿？渴不渴？”
燕焕点了点头：“饿了。”
宇文玥起身道：“焕儿且等等，我去叫人温了粥送过来！”说罢，竟头一回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毛手毛脚的跑了出去，对门口燕仆道：“快去通知燕伯伯和燕洵。”燕仆应诺而去。
那边说话的功夫，燕焕已经坐起身，摸索着将脚挪在地上，落稳，重心移在双脚之后，手伸出去摸了几回，抓住了床架，扶稳之后方才站起身来。多日不曾起身，体虚且腿上无力，甫一站起身燕焕一个趔趄又坐了回去，歇缓片刻，随即又抓好床架，站了起来。
脚下好像生了根一般，无论脑中如何发出动作的指令，都难以叫它挪动半步。
这是人类对黑暗本身的恐惧。
她看不到光明，却又记得光明，因此心中极度渴望着光明。在这黑暗之中，她恨不能将自己蜷缩成团，以此守护住最后这小小一方天地，正因如此，她才会在醒来之后，下意识的拒绝着外在的一切消息与声音，蒙蔽自己，好似只要不作为，这片眼下与未来将永远伴随她的黑暗就不曾真正存在。
但……
爹爹、哥哥，还有玥，他们都在担忧着。
同样痛苦着的他们，如今，还要费心照顾卧床不起的自己。
只要想到这些，燕焕便再也不能安然卧在床上。
……我要站起来。
她如此在心中暗道，并尽全身气力克服着对于黑暗的恐惧，一点点的，将脚尖踮地般缓慢划向前方，确认可以落脚后，缓慢而坚定的，踏出了黑暗中的第一步。
宇文玥看着燕焕，面上，是从心底发出的，欣然的笑意。
“焕儿，欢迎回来。”
“嗯。”
燕焕回以一笑，向前方伸手道，“玥，让我看看你。”
宇文玥凑上来，将脸放于她的手前。
冰凉的指尖小心的伸向前方，触碰着挨在皮肤上，从眉骨开始，两边的眉毛高低略有一丝不同，右边的要稍高一些，许是玥总挑眉的缘故。到了眼睑，浓密隽长的睫毛挺翘着，一双明朗的眸子如今虽瞧不见，但只顺着轮廓摸下来，也觉着一丝暖意。鼻骨高挺，两侧滑下，是耸立的颧骨。是了，玥的五官一向便立体如西域男子一般，儿时总为这被我们调笑说他是被宇文夫人从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薄唇微抿，柔软缱绻，两唇相触时，总能在其上感受到触电般的心悸……
燕焕手指缓慢滑动，仔细逡巡过宇文玥面上的每一寸皮肤，一滴温热的泪顺着脸颊落在燕焕的手指，手指略顿，复又回到宇文玥潮润的眼下，变指为掌，轻轻拭去。
“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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