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故事

作者:余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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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少年(1.2)


      1.2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天气也渐渐凉了。所谓丰收时节,待瓜果的飘香散去后,也不过是一叶知秋的昏黄。
      狄秋白与贺知远的关系正式破冰,进入建交之后的破冰时节。
      与期中考试一同到来的,是A中的校艺术节。
      很不幸的初二年级抽中的汇演科目是交谊舞,那种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运动。
      年级上决定利用体育课来教学生们动作,再由老师挑选优秀舞者组成方阵。
      对于初中男孩女孩而言,这简直就是爆炸消息,不少人都在心里窃喜——牵手哎,和异性同学,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和心里面的他/她牵手呢。
      当林妹妹宣布了这个消息后,贺知远并没有什么反应——在这件事里,他八成就是个打酱油的——他是A大附中的年级第一,全国奥赛金奖得主,学校还盼着他中考拿状元呢,不会允许他的学业有半分差错——再说了,他对跳舞没什么兴趣。
      但是贺知远瞟一眼狄秋白,却发现她似乎对这个项目蛮感兴趣,贺知远叹气——狄秋白在这个项目里应该也是个打酱油的——各班最终参加方阵的人选是由班主任提交的,而以往类似项目,林每都会点几个成绩中上的同学去,狄秋白之前的基础差太多,最近的补课并没有表现在最近的成绩上,所以她是绝不会入围的。
      得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要么得让名单绕过班头,要么就得准备“小白不服——林每高压——小白受气”的破剧目了...唉,伤脑筋。
      ————
      下午的体育课分舞伴,男女生按身高分别排序,序列相同的男女生搭档。贺知远因为被数竞的老师叫走了,到得稍晚一些。
      大概是因为班长不在的缘故,今天的初二(2)班站队时较往常稍显喧闹,还好体育老师各种各样的毛猴子都见识过,也不在乎。
      然而分配的过程还是出了问题,分配到和罗桑跳舞的男生不想和罗桑跳,幸好在狄秋白发飙之前,罗桑的同桌舒白站了出来,狠狠地怼了那个男生,并成为了罗桑的搭档。
      排了一会儿舞蹈,体育老师宣布自由活动,不少男生女生都在操场旁边的台阶上坐下。
      狄秋白看到罗桑和舒白走在一起,于是就没有去找罗桑。狄秋白四下眺望,却看到了贺知远。
      贺知远一人坐在台阶式座位的最高层,低着头,似乎正在读书的样子。
      台阶式座位的后方有一排栏杆,栏杆以外就不在校园里了,是大学的家属区,在家属区四周是一圈高高的杨树。十月下旬,杨树叶子已经昏黄,风吹过,秋叶起舞,枝条舞动,沙拉沙拉地响。
      狄秋白看着白杨下的少年,黑色短发一丝一丝地飘起,不禁好奇,
      “校外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她又想起刚才跳舞时,自己搭档的那个男生,红着脸,笨拙地迈着步子,连看自己的眼睛都不敢。
      狄秋白有点怅惘。年少的时候,一点点轻微的刺激就能让人兴奋起来,一个小小的眼神,一次偶然的擦肩,就能让稚嫩的心欢呼雀跃。长大后的孩子们,会遇见很多人,会盯着一个人很久很久或者被人盯上很久很久,会和熟识的恋人牵手、拥抱、甚至亲吻,但是再也没有了,少年时的兴奋。
      风停了,叶落了,贺知远仍坐着树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狄秋白知道他是不屑,而自己是没有人愿意陪同,连罗桑都被舒白带走了。虽然原因不同,但是结果还是一样。
      狄秋白深吸一口气,走到贺知远面前。贺知远抬头,有些意外,怔了片刻,说:“坐吧。”
      狄秋白用纸巾擦干净台阶,正准备坐下,贺知远却把自己的校服外套递了过去:“女孩子不要直接坐地上,凉。”
      这下换狄秋白怔住了。
      狄秋白最终接过外套,声如蚊蚋地说:“谢谢。”
      于是这节课的余下时间,狄秋白坐在贺知远身边,一个听音乐,一个看书,互不打扰,惺惺相惜。
      杨树下的少男少女,着一袭白衣,宛如风帆动人。
      ————
      秋去冬来,纷纷扬扬的白雪渐渐埋没了秋的残骸。北方的冬天,如同初春小雨,猝不及防就到了。
      “嘶……!”
      当贺知远从竞赛习题里抬起头时,刚好看见狄秋白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室。
      这两天A市突降大雪,雪积三尺有余,道路上结了冰,骑车、步行都很容易摔跤。
      贺知远看狄秋白蹒跚的样子,皱眉,起身,夺过狄秋白的书包自己拎着。毕竟男女有别,他也不好扶一把。等到狄秋白在座位上坐定了,才开口询问:“你怎么了?”
      A大附中人多,教室里座位间距极小,狄秋白腿伸不直,疼得吸气,却仍是挤出个皱巴巴的笑脸,说:“^_^ 没事……就是上学骑车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贺知远眉眼里的不悦愈发深重,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你就不能不骑车上学吗?”
      狄秋白闻言,状似惊恐地说:“拜托,班长,我家在郊区,不骑车怎么上学?公交都要倒三班车的!”
      贺知远不吭声了,闷头刷竞赛物理题,狄秋白也掏出语文书开始预习课文。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中午放学后,狄秋白正在苦恼自己的吃饭问题,贺知远见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就伸出食指,在狄秋白面前的桌面上敲了敲:“中午吃什么?我去帮你买。”
      狄秋白盯着那匀称而白皙的指节,上面长着软软的倒刺,那是独属于少年的手。
      狄秋白不知该如何回答,踌躇着。贺知远一直看着她。片刻后,二人听到后座传来声音:“我要去食堂吃饭,回来的时候顺路帮你捎一份。”
      二人同时转头,是罗桑。
      罗桑面色沉静,显得她那黛黑的面庞尤为严肃。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狄秋白忙不迭地点头:“谢谢谢谢。那罗桑拜托你了。给你饭钱。”罗桑接过零钱,拿上一本英语小册子,面容沉静地走了。
      贺知远看着狄秋白的反应,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也离开了教室。
      ———
      贺知远比罗桑晚了一会儿回到教室。当他回到教室的时候,狄秋白已经把饭菜消灭了大半了。
      寢不言食不语,没一会儿,狄秋白就消灭了全部的饭菜。吃饱喝足后,狄秋白去水房净面净手。回到教室,刚在座位上坐定,贺知远就不紧不慢地撂了个炸弹:“晚上我送你回家。”
      “!!?!”狄秋白惊恐,转头瞪贺知远。
      “我刚刚和你奶奶通了电话,你奶奶已经同意了。”贺知远以为狄秋白是担心奶奶误会,于是又说。
      不是这个意思啊,他俩一起走在路上,被谁看见了,自己倒没什么,贺知远会被误会的!啊啊啊,班长你的智商呢,被林每吃了?!!
      狄秋白内心咆哮,可是,这话要她怎么说出口?于是她只能尴尬地笑笑,委婉道:“这……怕不是有损班长英明神武的形象?”
      贺知远点头:“就这么定了。”
      狄秋白:“……”
      ————
      当狄秋白和贺知远离校时,学校里已经看不到多少人了,只有初三和高三的学生还要补课,走在他们的教学楼下,隐约能听到风送来老师们授课的声音。
      ——贺知远不傻,他很清楚如果他在放学高峰时期,光明正大地和狄秋白走在一块儿,估计还没等出校门,消息已经传到他爸妈那儿了。
      他不怕捕风捉影的流言,却厌恶成为闲人的谈资。
      于是当校园空下来了,非毕业班都走光了,毕业班也已回到教室上课时,他和狄秋白才走出教室。
      贺知远把着自行车龙头,慢慢地在结冰的路面上推着车;狄秋白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抬头看天,天色近黄昏,一道乳白色的烟云,如咖啡上的拉花,一挥而就地横贯天幕。
      狄秋白觉得有点新奇,因为她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她之前从来没坐过自行车的后座。奶奶深居简出,在她的记忆里从没骑过自行车,这辆车是奶奶专门给她买的,为了她上下学方便。至于其他人,就更不可能载她了。
      很奇特的感觉,有人在前面决定方向,自己只需要乖乖坐着就好。从没有过的感觉。
      回家的路很漫长,推着单车慢慢走,大概需要一个小时。
      初行路,二人无话。狄秋白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拿出小说来读。
      贺知远瞥一眼狄秋白手中的书,“《梦里花落知多少》”?没看过。再看一眼作者,三毛?知道,写爱情的作家 ,像是女孩子会看的书,不过……他记得,这好像是他妈妈年轻时候读的作者吧?
      于是贺知远问:“你还看三毛的书?”
      狄秋白抬头,许是贺知远的语气太孤疑,狄秋白盯着他的背影,有点不爽:“怎么了?”
      贺知远背对着狄秋白,实话实说:“我母亲年轻时候似乎非常喜爱三毛,我家书架上有她的书,不过我没有读过,只知道她写的大多是她和荷西的爱情。”
      狄秋白心里的不爽瞬间消散,转而有些无奈:“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觉得这个书太老了对吧?”
      然后狄秋白抬头,看着天空:“可是,三毛的文字真的好温软,比我现在看到的任何爱情小说都要美好。”
      贺知远停下脚步,回身看向狄秋白。
      狄秋白对他笑了下,又抬头看天。少女白皙的面颊因激动而染上浅浅红晕,落日余晖倾洒,贺知远甚至能数清她脸上浅金的茸毛。
      狄秋白继续说:“我真的很喜欢三毛,那样独特的女子,那样独特的爱情,大概也只有遇到了荷西这样的男子,才会献出一片真心。”
      贺知远的眉眼幽深:“你希望自己是三毛?”
      狄秋白转头向贺知远,水晶般清澈的眼眸,不躲不闪地迎向他的探究:“不,我只是羡慕,但我绝不会成为她。我的世界,不会只有爱情。”
      如果说狄秋白的眼睛如水晶般清澈,那么贺知远的眼眸就是幽邃的深潭,平日里墨色湖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常人只敢远观不敢亵玩,只有深入其中的人方知其中清透。
      贺知远喜欢狄秋白的眼睛,清澈灵巧;不巧,狄秋白也喜欢贺知远的眼瞳,深邃沉稳。
      贺知远和狄秋白对视片刻,是狄秋白先打破僵局:“话说,你告诉你爸妈你要晚回家了吗?还有你呆会儿怎么回去?”
      贺知远回过神,转身继续推车,答:“说了。我待会坐公交回去。”
      狄秋白点头:“哦……谢谢。”
      贺知远没回话,又走了一会儿,贺知远才说:“初三要重新分班,按成绩分。”
      狄秋白:“啊……”对了,之前林妹妹说过这事。
      狄秋白觉得贺知远大概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是狄秋白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贺知远的下一句话。
      余下的路程,一路无话。
      ————
      当二人到达狄秋白家时,天已经黑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在万家升起。
      贺知远没有进狄家的院子,只把她送到了家门口就离开了。狄秋白站在家门口,看着贺知远浅蓝色的校服外套渐渐融入夜色,许久,才转身,迈进家门。
      狄奶奶坐在院子中央的太师椅上,看见狄秋白到家了,点一点头,问:“摔得严重吗?”
      狄秋白在狄奶奶面前总是本能地害怕:“不严重,明天就能好。”
      狄奶奶又点一点头:“那就好。饭菜在桌上,我刚刚热了,你吃完饭就去休息吧,今天你不必洗碗。”
      狄秋白刚想回答“好”,狄奶奶又说:“你们班班长……就是那个送你回家的孩子,给我打电话时留了自家电话,过些时候你去给他家打个电话,他说如果你明天脚还是没好他还来接你。”
      狄秋白不太想给贺知远家打电话,太怪了,但是她真的怕狄奶奶,所以狄秋白只能点头,说:“好的,奶奶。”
      十点多钟,狄秋白忐忑不安地给贺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温柔的女声。
      “喂,您好?”
      “您……您好!请问是贺知远家吗?”狄秋白猜这是贺知远的妈妈,联想到平日里班上男女生抱怨的父母疑心病,整个人都慌了。
      “啊,是贺知远家,我是她妈妈。请稍等一下好吗,我现在去叫他听电话。”果然是妈妈,但是还是很温和呢。
      “好的,麻烦您了,谢谢!”狄秋白镇定下来,然后听到电话那头没了声音,不一会儿,电话又被接了起来。
      “喂?”是贺知远稍显冷淡的语气,透过话筒声音怪怪的。
      “呃……贺知远,我是狄秋白。那个,我的脚没事,你放心,明天早上你不用来接我了。”狄秋白匆忙说,说完才发现,以自己的语气,好像巴不得贺知远离得远远的似的。
      狄秋白屏息,果然,电话那头贺知远语气更冷了:“我明白了。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狄秋白:“呃,没了?”
      贺知远:“再见!”
      然后就是“嘟嘟”的忙音,狄秋白欲哭无泪,他居然真的挂了电话,她不是那个意思啊……
      ————
      转眼间就是新的一年了,最冷的冬天,贺知远和狄秋白一直是同桌。
      哦对了,新年以前有一回班上的混混欺负罗桑,舒白、贺知远都不在,结果那人直接被狄秋白揍了一顿,然后狄秋白在年级上一战成名。
      虽然事后狄秋白被贺知远好一顿批评,但是那个混混的下场显然更惨——学校里忽然开始传他喜欢Z职高老大的女友,该老大是货真价实的“老大”,于是某一天,该老大将那个混混堵在了Z职高旁的巷子里……
      狄秋白趁罗桑不在,听舒白描述后来那个混混被揍得之惨,关键在于他虽然被打得狠,但是对方很聪明,打得疼,但是不致命。
      末了,舒白感慨:“其实我也想揍他的。”
      狄秋白怒:“活该,谁让他欺负罗桑!”
      贺知远面无表情敲了敲狄秋白桌子:“单词背完了吗?”
      狄秋白瞬间一脸苦逼,怏怏地开始背单词,没注意到贺知远眼底的笑意。
      公历新年以后就是农历新春,A大附中秉持往年的传统,终于在腊月二十四将学生放回了家。这期间狄秋白的成绩略有起色,贺知远仍是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
      放假前一天,到校领了成绩单后,狄秋白有点遗憾地对贺知远说:“那么……再见?”虽然她并不懂自己的遗憾来自何处。
      贺知远看一眼被狄秋白抓在手里的成绩单,全班的成绩以表格形式被打印在一张纸上,由他将纸张剪成一条一条的成绩单。
      他计算了一下以狄秋白目前的成绩会被分到哪个班,然后无声喟叹,面上却仍是淡然:“嗯,再见。”
      ————
      对于贺知远而言,新年就是又长大了一岁,肩上的责任更重了,守护的力量更强了。寒假还要上数竞的课程,放不放假对于学神而言没什么区别。
      他从没想过这个寒假对狄秋白而言,会如此沉重。
      农历元月十五日,元宵节,初二学生在这一天返校报到。
      那一天狄秋白来得很晚,一直到老班讲完了话收完了作业,同学们开始大扫除时她才到。
      贺知远看狄秋白眼眶通红,走路摇摇晃晃的,就知道,出大事了。
      那一天大扫除时狄秋白心不在焉,她和罗桑被分去擦墙。但她抓着抹布站在墙前,半天没动。因为个子较高,于是被分去擦灯管的贺知远看到罗桑默默地将一整面墙都擦干净了,狄秋白连动都没动,直挺挺地站着。罗桑拍了拍狄秋白,狄秋白才猛地惊醒,眼眶更红了,却仍是强笑着跟罗桑说抱歉。
      终于,大扫除结束了,同学们都背着一书包新书回家了,狄秋白仍愣愣地坐在座位上。
      贺知远和罗桑一人帮她核对新书数量,一人帮她收拾书包。狄秋白看着,看着,过一会儿,狄秋白突然哭了:“你们别管我了……反正我是没人要的小孩儿……别管我了行不行……”
      二人被吓了一跳,停下手里的工作。贺知远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只能俯下身子,尽量将语气变得温和:“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哪知狄秋白哭得更厉害了,干脆把脸埋进手臂里,贺知远只能听见她呜咽的声音:“……别管我了……”
      ————
      罗桑有事被学校叫走了,于是教室里只剩下狄秋白和贺知远两人。
      贺知远轻轻拍着狄秋白的背,他不善安慰人,只能笨拙地表达自己的关心以及……心疼。
      狄秋白的哭声渐渐弱下来,瘦小的肩膀颤抖幅度也渐渐小了。
      贺知远正在纠结要不要再问一遍发生了什么,却听见狄秋白用呜咽的声音说:“奶奶……呜……奶奶,不在了……”
      贺知远愣住了。
      狄秋白抽噎着说:“昨天……就是昨天……呜……”
      贺知远知道,狄奶奶是狄秋白的收养人,如果狄奶奶去世了,那狄秋白……贺知远不敢想象。
      贺知远沉默了片刻,手仍在轻拍狄秋白的背,大脑飞速运转,最后,贺知远说:“待会儿,我和你一块回你家。”
      ————
      贺知远本来是想去隔壁家属区取自己的自行车的,奈何狄秋白的状态实在糟糕,问她话听不见,走路不看路撞了人也不道歉继续向前走,有人骑车从二人面前经过,老远就响铃了,可是狄秋白仍直挺挺地撞了上去,幸好贺知远反应及时拉住了她。
      贺知远拉过狄秋白,本想好好教训一番,但看到狄秋白空洞的眼睛,又心软了。
      算了……还好还好,她来的时候,没有出事。
      贺知远实在是不放心让狄秋白自己骑车,但是他才十三,不能骑车带人,于是贺知远将狄秋白的自行车存在学校车棚,然后慷慨解囊,带着狄秋白坐出租车回家。
      出租车停到了狄家小院所在的巷子口,刚刚下出租,二人就看见巷子口的三辆汽车,一辆桑塔纳,两辆宝马。
      狄秋白已经差不多收拾好心情,但看到这三辆车,情绪还是低下来。她轻轻地说:“这是伯伯们的车。”
      贺知远皱眉,他听狄秋白讲过,狄家三个儿子都是事业有成,但是极少回家看望老母。
      贺知远和狄秋白刚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院内传出尖叫:“那个丫头凭什么继承妈妈的遗产!”
      贺知远感觉到狄秋白一瞬间的僵硬。
      贺知远眉头皱得更深。他走上前敲了敲紧闭的院门,大声询问:“请问是狄家吗?”
      不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身着黑色西服的中年人。
      中年人脸上隐含怒气和悲伤,但他对贺知远时却很温和:“这里是狄家,请问小朋友你要找谁?”
      贺知远将站在他身后的狄秋白拉过来,说:“您好,我是狄秋白班的班长,我班老师让我送狄同学回家。”
      中年人语气仍然温和:“谢谢你,同学。狄秋白已经到家了,你也快回家吧。”
      没有哪个十三岁的少年喜欢被人当小鬼对待,特别是贺知远这种天之骄子。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贺知远此刻的心情,像是被人迎面揍了一拳,又尴尬又无力。
      这是贺知远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无论他在学校里多么优秀,出了校园这座象牙塔,他什么都不是;甚至在学校里,上次狄秋白为罗桑出气,他都只能用散布流言的方式,然后和Z职高的人一起揍人。
      他甚至连走进这个院子的资格都没有。
      贺知远深呼吸,最后礼貌地向中年人鞠躬:“那么,我先告辞了。”走不了正门,大不了翻墙。
      贺知远转身,看到狄秋白低垂着头,介于那个中年人还在看,贺知远只是伸手拍拍狄秋白的肩膀,压低声音说:“我翻墙。”
      然后贺知远就走向了巷子口的方向,但当他一听到身后传来院门关闭的声音,就立刻折回去,绕着院子转了两圈,发现后院有一棵三四米高的老槐。贺知远试了两次,才攀上了老槐的老枝,也算是不枉他为了抓翘课同学而练出的翻栏技艺。
      老槐枝桠遒劲,横斜至院墙里,贺知远狼狈地立在枝桠上,幸好隆冬时节,老槐无叶。
      贺知远居高,可以看清院内的情景。素净的院落四围,码着一个个精致的花圈,花圈上附着挽联,写着诸如“仁心慈手天地怀恩,正气凛行身后留名”的话语。
      院子中心坐着众人,狄秋白坐在最靠边的位置,那个应门的中年人端坐正中。贺知远数了数,四男三女共七个中年人,包括狄秋白共有四个青年人。
      众人中只有一人穿着发白的黑夹克,也只有他一人是站着的。贺知远料想他应当不是狄家人。
      果然,那位叔叔面容沉重:“是这样,狄英容女士生前曾在我们公证处立下遗嘱,遗嘱中明确了在狄女士去世后,我们目前所在的这座院落留给她的养女狄秋白,她存折里的钱交给她的大儿子狄康国,由狄康国每月支付狄秋白的生活费,她名下的另一处房产变卖,所得的钱捐给希望工程。”
      院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贺知远又开始心疼了,因为他看到狄秋白的背影慢慢耸动起来。他知道她又哭了。
      院子里一时只能听见狄秋白抽噎的声音,一个中年女人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那个中年人制止了她,然后中年人说:“老齐,辛苦了。我妈刚走,事情比较多,没法招待你了。”
      老齐大概认识狄秋白,于是叹一口气,走上前拍了拍狄秋白的肩膀,说:“那我先走了。”
      待老齐离开小院,小院便炸开了锅。那个之前欲言又止的中年女人猛地站起身,尖尖的紫红指甲指着狄秋白:“你个杂种凭什么继承这院子?!你就是妈从路边捡回来的,养你这么大还不够,还要抢狄家的房产?!”
      女人身侧的男人想要制止她无果。贺知远在树上冷笑,说得好听,还不是为了钱!自从确定A市为2008年奥运会举办地,A市房价涨得飞快,这个院子虽然地处外环,但是上世纪末开始A市政府就疯狂修路,大力发展首都经济。贺知远虽对经济了解不多,但这么大个四合院,过两年少说也得几十万!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孩子,要成为成年人利欲熏心的牺牲品?
      贺知远真想从树上跳到院内好好安慰狄秋白,但他很清楚,自己这么做了,恐怕狄秋白的名声就真的坏透了。
      最后还是那个中年男人制止了女人,中年男人淡淡地说:“弟妹,你也别生气了,既然是妈的意思,那我们做孩子的还是听话的好。”
      狄秋白抽噎着抬头,中年人继续说:“我们也不是无情无义,只是从今往后,我们也不欠你什么了,每月我会按额支付你的生活费,直到你十八岁。”
      然后狄康国带着众人离开了,离开时狄康国接了一个电话,贺知远隐约听见“灵堂”“棺木”等字眼,大概是在商议葬礼的事。
      人群走后,狄秋白一人坐在花圈中间,花圈花团锦簇,也抹不去一庭悲凉。
      贺知远从树上跳下来,绕到庭园正门,众人离去时没有锁门,贺知远轻易就推开了大门。
      这是贺知远第一次进到院子里,之前送狄秋白回家,他在院门口就离开了。刚刚迈过院门口的门槛,一抬头,正对着的厢房房门大开,狄奶奶的黑白照片高悬于厅堂之上。
      这也是贺知远第一次见到狄奶奶。狄奶奶本就是不苟言笑的人,因为照片是黑白的,又更添几分威严。贺知远静静地与照片上的狄奶奶对视片刻,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年以后,贺知远看到“老谋深算”这个词语,仍是会想起那一日他看到的那张照片——那位威严的老人,除了没有预料到接下来的十年物价飞涨,可以说,几乎替狄秋白将事事都安排好了。
      贺知远走到狄秋白身旁,丝毫不在意形象地蹲下,轻轻揽过狄秋白的肩膀,什么话都不说,就那样陪着她。
      我没有什么能力可以帮你,对不起,但是,当你痛哭的时候,我还是想要,抱抱你。
      ————
      狄秋白请了三天的假,由贺知远代为转告老师。
      当狄秋白返校的第一天,林每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校方为更好地应对中考,决定将分班考试提前至本学期期中。
      不少人都吃了一惊——原本一整个学期发奋图强说不定可以分到好班,分班一提前,全完了。
      狄秋白和贺知远仍是同桌,罗桑事后没有再询问,二人就默契地没有提起过返校那天的事。当林每宣布了那个重磅消息后,狄秋白看一眼贺知远,贺知远低着头,眼眸如一汪深潭,似乎此事与自己无关。
      狄秋白有点气恼,却又无处发脾气,于是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
      分班考试定在了“五一”之前,劳动节假期最后一天学校在校园内张榜宣布分班结果。
      狄秋白劳动节假期骑着自行车把A市逛了个遍,结果就是分班当天她的自行车链条断了。车是骑不了了,狄秋白无奈,只能倒了三班公交前往学校。
      布告栏前挤满了人,狄秋白挤进人群,一张纸上就是一个班级,从一班到十四班,一二实验,三四五六重点,七八九十次重点,十一到十四是普通班。实验班都是冲刺全市前百的人,重点班大多都能升本校,次重点大多要进二类中学,普通班则聚集了体特、艺特和成绩实在不行的子弟生和关系户。
      狄秋白从第一张纸看到最后一张,贺知远进了一班,罗桑在二班,舒白在六班,狄秋白则被分到了九班。
      狄秋白并不吃惊,毕竟分班考试之前的期末也要占一定比例,再加上她的名声……她觉得自己没进普通班已经很幸运了。
      看完分班结果还要去新的班级认一下老师,狄秋白对新班头非常满意——教语文的,而且不太管事。
      新班头讲了班上纪律和各科老师联系方式就放学了,狄秋白站在校门口的公交站,一边发呆一边等公交,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你的车呢?”
      狄秋白回过神来,是贺知远。
      少年额上微微冒汗,一辆浅银色单车,天蓝色校服随风轻轻飘舞。
      狄秋白愣乎乎地答:“坏了。链条断了。”
      贺知远轻笑:“我送你吧。”
      狄秋白有点担心地看一眼贺知远自行车后座,后座原本是铁网的地方缝了一个皮质坐垫,这让她放心不少,但是……
      “你到十四了吗?”狄秋白孤疑。
      贺知远一脸淡然:“我拿了我表哥的身份证。”
      狄秋白无语。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跨上了贺知远自行车后座。
      贺知远骑车很快,很稳,像是凭虚御风。坐在他的后座,狄秋白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心情渐渐飞扬起来。
      路上遇到上坡,贺知远说:“抓着我的衣服。”狄秋白于是就将原本攀住后座框架的手,放到了贺知远的衬衫上,然后,就忘了再拿下来。
      贺知远骑得飞快,丝毫感觉不到他带个人的吃力。快到狄家小院巷子口了,贺知远车速渐缓,说:“下车走一会儿吧。”
      狄秋白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攥着贺知远的衬衫,赶忙松开手,忙不迭地答:“好啊。”
      不足一百米的路程,推着车子慢慢走。
      贺知远先开了口:“你在九班,对吧?”
      狄秋白愣了愣,他怎么知道?
      贺知远解释:“我把所有名单都看了一遍,了解全班人的去向。”
      狄秋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愧是国民好班长,然后点头:“嗯,我在九班。我从前往后看的,你是在一班对吧?”
      贺知远却没有再说话,又走了一会儿,巷子口就在眼前了,贺知远才说:“以后我去了一班,再也没有人管你了。”
      狄秋白茫然:“啊?”
      贺知远却飞身骑上车,没有回头,直接离开了。狄秋白只能看见一辆银色的单车,渐渐化作视野里的一个黑点,然后,消失。
      ————
      狄秋白不好评价贺知远最后那句话对自己有没有影响,但是吧,应该是有的吧。
      分了班之后,学业更加繁忙,中考要考体育,每天傍晚学校又加了一小时体育锻炼。
      偶尔课间的时候、体育加练的时候,狄秋白会遇到贺知远,两人往往相视,点一点头,面不改色地擦肩而过。
      初三在战鼓擂动中到来了。
      “从初三开始到结束,共有十四场考试。前四场为月考,后十场为模考,完全模拟中考实时状况,双人监考、电子阅卷。第十一次模考,即为中考。”
      老师们如此宣布。
      狄秋白并没有因为没有贺知远管着自己而自甘堕落。当九班原班人马升初三时,狄秋白的成绩已排到年级前两百,是九班的第一名,免去了借读费。
      因为狄秋白越发“安分守己”,且成绩也已脱离差生之列,渐渐的,狄秋白不再那样显眼了。
      就在这时,狄秋白搞出了一个大事情!
      “第三次模考结束,九班狄秋白打败不败天王贺知远,勇夺级一!”
      成绩一出,举校震惊!
      这可是空前的事情——次重点的学生,居然拿了级一!
      狄秋白对于这件事其实是有点尴尬的,因为她看过考卷,这一次考试理科普遍简单,文科难度加大,偏偏这一次的作文特别对狄秋白的题,于是满分50的作文狄秋白拿了49,甩了作文第二6分。就这,最后狄秋白也只是以一分的微弱优势战胜贺知远。
      所以说狄秋白能拿第一,完全是运气好,面对纷至沓来的赞美与赞叹,狄秋白:“……呵呵,谢谢。”
      也有人去问贺知远什么心情,大都是知道贺知远和狄秋白曾经是同桌的人。
      贺知远只是继续翻书:“输了就是输了,我输得起。”
      狄秋白听说了,对贺知远的回答一点都不意外,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
      下一次模考,狄秋白掉回了几十名,贺知远又变回了第一。
      十次模考结束了,初中就结束了。
      第十次模考结束时,狄秋白已经是稳定的前二十了,A中的前二十,意味着全国的中学几乎随意挑选。
      后来呢?后来……初中就匆匆地结束了啊。
      贺知远没有拿到当年的状元——贺知远再优秀,也要面对中考是一个毕业性质考试的事实,中考题目比A中模考题简单得多,文科占比例太高了。
      最终,贺知远全市第三,全校第一;狄秋白全市第二十一,全校第九。狄秋白选择了离自己家更近、文科比A中更好的D中;而贺知远则留在了A中。
      之后的很多年,狄秋白和贺知远再无联系。倒是同样留在了A中的罗桑,和狄秋白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联系。
      高中、大学、研究生……偶尔罗桑会提起贺知远,狄秋白会笑着听,贺知远又拿了级一,贺知远参加了生竞,贺知远拒绝了校花,贺知远收到了莱比锡大学的邀请函,贺知远出国了……
      一晃,就是十年。
      ————
      “你真的不来啊?舒白专门问我呢,问你来不来?”上海街头,一个纤瘦的女孩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她那及腰的长发飘飘,吸引了路人的视线。
      “……”
      “好啦,我知道了,我会帮你请假的。罗桑你自己在西藏一定要当心,毕竟你很久没在那儿生活了,身体是革命的老本钱……”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说了什么,女孩无奈的笑笑,又叮嘱说。
      “好好好,我不啰嗦了。不打扰你备课了,拜拜!”
      罗桑高中毕业后不顾班导的意见,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北师大,以她的成绩,虽不至清北,上交浙大还是绰绰有余的。罗桑本硕连读毕业后,又毅然回到了西藏,反哺故乡。
      刚刚就是罗桑打电话来,拜托狄秋白帮她请假——“初二二班同学会将于明日下午七时于滨江酒楼”惊蛰”包间举行,望各位同学相互告知,届时可按时到场。发信人:贺知远”
      狄秋白算了算时间,最近她没有欠什么稿子,可以去。
      哦,忘了说了。狄秋白高中选了文,后来考上了浙大经管系,虽然说狄大伯只承诺供狄秋白读到高中毕业,但狄秋白留了个心眼。她十六岁的时候将狄奶奶留下的四合院出租,再加上她自己大学时写小说赚到的钱,支付学费和生活费还是足够的。
      尤其是去年她读研期间的一本《天堂》,实际销量达四十万册,成功地将她从一个言情小说家提升到了作家的高度。于是乎,狄秋白现在是一名怀揣浙大经管系硕士文凭的全职写手。
      次日下午七点,狄秋白画了淡妆,准时出现在滨江酒楼的“惊蛰”包间。
      狄秋白转了半天,收到了不少对她的书的赞美,也收到了不少对她的才华的赞美,还收到了不少对她的美貌的赞美。但是赞美她的那些人里,没有她最想见到的那个。
      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舒白:“班长呢?不是他组织的同学会吗?他自己没来?”
      舒白没见到罗桑,有点遗憾,看着狄秋白的眼睛深邃温和:“五点多他给我发了条信息,说是临时有一台手术,可能赶不过来了,让我和大家请个假。”
      “这样啊。”狄秋白笑,心里钝钝地疼,她知道,贺知远高中毕业后去了莱比锡大学读医学系,那样严苛的外国大学,贺知远硬生生地用六年修完了本硕博学分,发表大量论文后,去年回国,在上海某医院心脑血管科任职。
      她都跑来上海了,还是没见到他,大概,真是有缘无份吧。
      或许这么说有点冷漠,但对于狄秋白而言,她回来这个同学会主要就是为了贺知远、罗桑和狄秋白,现在她替罗桑请了假,见到了舒白,剩下的,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狄秋白又和舒白聊了一会儿,就决定离开了。
      狄秋白向舒白道了别,低着头走出滨江酒楼的大门,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狄秋白赶忙低头鞠躬:“抱歉抱歉,是我没有看路……”
      却见被撞的那人怔住了,狄秋白疑惑,那人很高,狄秋白平视只能看到那人宽阔的肩膀。
      狄秋白慢慢地抬头,少年的眼角已长开了,隐约能看出少时青涩的轮廓;年少时的俊秀,被岁月磨砺成清朗的棱角。
      狄秋白不敢置信地睁大眼,耳畔响起低沉的男声:“抱歉,久等了。”
      时光兜兜转转,似乎回到了年少的时光,那一日少年心疼地揽住哭泣的少女,许久许久,才说:“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我自己,变成可以让你依靠的人。”
      我不是不想承诺,我只是担心,我无法给你我承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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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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