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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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岁


      申时过后,客栈大堂空空荡荡,只有掌柜趴在账册上打盹儿。

      毕竟是新年,百姓们都窝在家里享天伦之乐,没几个人漂泊在外,我与期弦衣装简朴,却住着上好的房间,不能不叫有心人留意。

      我叩了叩桌面:“老板,是哪位帮我们付了车钱?”

      掌柜揉着惺忪睡眼,一见是我,满面皱纹立时堆出个殷勤的笑:“哎哟,这不是校书姑娘嘛,小老儿见识短浅,之前让两位见笑了!您房里那位公子可是大有来头,刚才咱们东家特地过来一趟,请二位到西山游玩,还有这银票……”他从抽屉里翻出期弦那张票子,“不能收,不能收啊。”

      我并不去接,只问道:“哪个东家,住城里吗?”

      掌柜摆摆手:“小店有好几位东家,这个是外地人,看得出和公子交情甚好,丢下张票子就走了,真真爽利。”

      “既是东家,怎么还收钱?”

      掌柜欲言又止,打了个哈哈:“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房钱我们交了,总没有退的理,一来平白叫公子欠这么大笔人情,二来照顾你们大过年的生意。我能看看你们东家的银票吗?”

      掌柜捋须拿出张薄薄的纸,我将图案字样记下,还给他:“二十两这个价太高了罢,西山上那温泉难不成是金汤!”

      “您有所不知,咱们灵池县就靠温泉赚钱哩!二十两可是包括来回的马车费,四口温泉任意挑,还能住一晚行宫旁的别苑,那可是前朝几位皇帝爷爷落过脚的地方……”

      “听上去不错。”何止不错,简直天价,九品官的年俸才三十六两。

      总算问到了消息,我准备回房,他招手叫住我:“姑娘,这有个东西,是东家带给公子的。”

      他将一枚琥珀双手奉上,我对着光仔细看了一番,石面刻着蚯蚓似的刀痕,丝线打结的方式与众不同。

      期弦故意找了生意最好的客栈,他似乎肯定幕后之人对我们没有恶意。这个赌注太大了,正搁在床头的匣子里。

      烧是退了,脚还发软,上了两层楼就气喘吁吁,胸口倒还争气地没疼。

      期弦还在房里,我没好气地把石头摊在他眼皮底下:“你的某位朋友给你的,认出是谁了吗?”

      他放下茶杯,白衣如水漫出榻沿,打趣道:“钱都替我们付了,再说不是朋友,就生分了。我不认识京畿外的生意人,要看你打听到了什么。”

      “掌柜说是客栈的东家,听说我们住在这里,消息可真够灵通。他用的银票也是出自开源钱庄,但图案与你那张有些区别,我没见过这样的。”

      我研了墨,在纸上描了几笔,举起给他看:“差不多就是这个葡萄藤、曼陀罗,还有许多水滴。”

      开源钱庄始于钧朝,传承数百年,是康国境内规模最大的钱庄,在虞国也有分号。原先两国商人不通贸易,自从父皇十几年前带兵挫了虞国元气,北边的银子不够恢复农桑、修整城墙,官府就开始默许民间向康国的钱庄借贷,好歹名义上是同一个祖宗。灵池靠近北境,出现外国的银票确实不足为奇。

      “那不是水滴,”期弦淡淡道,“是火苗。”

      “你怎么清楚?”他一说火苗,我心中就隐隐发憷,出京时惨烈的一幕还烙在脑海里。

      “以前见过。至于琥珀……虞国的便宜货。”

      我很见不得他这副眼界高超的样子,佯作无心,走到屏风后拿起茶杯沾唇,却发现杯子里已经盛满了温水。我下楼前这杯是空的,他重新帮我续上了,没放茶叶。

      就是跟了我四年的青羽也没这么细心,我咬着光滑的釉面,心脏沉甸甸的,眼皮也被渗出的两三点湿润扯得愈发沉。

      一时间听不到他的声音,我轻手轻脚地贴着屏风,不敢看他,又极想看他,做贼一样探出半个脑袋。

      期弦手里握着廉价的琥珀,正细细地审视,猝不及防偏头,我被逮了个正着。

      他扶额道:“又不是做贼,你想看就过来看。”

      小将军,一块破石头哪有你好看啊。

      一句话梗在嗓子里,气顺了半天,方正色道:“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他收好东西,摊手:“没有。”

      琥珀上有痕迹,不知道是做工粗糙还是另有深意,他说看不出名堂,我更看不出。

      在村里干了半个月家务,终于有机会松松筋骨。客栈的伙计挑来一大桶水给我沐浴,晚饭送到房里,几盘菜肴清淡,十分合胃口。

      饭后时辰还早,我立在窗边听街上的动静,爆竹声、人声、马蹄声交织在一处,带着年味儿的朔风透过窗纸蹿进来,勾得人心痒。

      “小将军,我们上街逛逛吧。”

      知道有人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反而轻松不少,我很久没上过街,路过卖头绳的小摊都要驻足,在葑台的时候连跟生人待在同一个屋里都不自在,此刻却打心眼里享受这幅热闹的场景,

      客栈外就是南市,未到上元节,街道两旁已架起了几丈高的灯树,金彩银辉倒映在桥下的冰河里,犹如水晶壶中盛了点点繁星。家住县城的小贩们卖香卖酒,吆喝着劝客,行人换上新衣,笑容满面地寒暄拜年,钱袋也比平日宽敞许多。

      腊梅清幽的芬芳漂浮在空中,我跑向石桥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隔岸的灯火照出一小片梅林,嫩黄的花盏开得琳琅满枝,分外莹洁可爱。

      “庄子里也种了腊梅,到今天就五年了。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供着它,还是能开花,一开就是好几个月。”

      我折了一枝,拿在手里挥了挥,“以前在宫里养花,从来都养不活,到了葑台之后,园子里全是我们种的花草,要什么有什么,可阔绰了。”

      期弦在河边坐下,白色的披风融入残雪。他定定望着冰封的河水,瞳仁闪烁着对岸的星火,清而冷。

      他思考得极为入神,我跑去不远的摊子上要了两碗桂花糖粥,抬手就是一钱碎银子,没收摊主的找零,八年来第一次扬眉吐气。

      热腾腾的糖粥香气扑鼻,我把其中一碗搁在他腿边,开始解决自己的那份,一点也不觉得饱。

      “等会儿雪化了,碗要翻。”我已经消灭了半碗,呼出的气儿都带着桂花的甜香,“别想了,先吃吧,我都帮你试过毒了。”

      期弦哭笑不得地拿起勺子:“只一晃神,你怎么就跑去买吃的了……”

      “我就是想给老板送钱。”我伸直双腿,身心舒坦,“你在想什么呀?”

      他没有回答,莫名其妙地皱眉,好像很不满意:“桑桑,不要这么坐。”

      我嗤笑一声,“谁知道还能活几天,拘了那么多年,现在总可以放松放松了吧。说真的,我爹都没管过我,你操心个什么劲儿。”

      对面举着糖葫芦的小孩子看了过来,我心虚地收起腿,改成了跪姿。我其实猜到他在想什么,新年之际,本该阖家团圆,他的家人都投胎转世去了,留他一人孤零零地在世上,完成所谓的遗命。

      昭国宣称从古礼闻丧即止,不仅退兵吊唁仪旃,还派人向集露殿上的新主道贺,若是康国真的完了,今日我也没机会坐在梅花林里喝粥。

      目光转移到他怀中的包袱上,他带我投奔虞国,本来的依据是昭国一鼓作气攻入京城,皇室下场凄惨,而现在卫析称帝,知道我携玉玺跑了,也不能容得下我。说白了,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治好身上的病,我信不过母亲和卫析,但期弦既然能豁出性命保护我,无论是否有其它谋划,一定不会让我轻易死在半路。

      正思索着,对岸锣鼓咣当一响,模糊的灯影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

      我霎时提起了兴趣:“河对岸有戏班在台上呢,你要是不想去看,就在这儿等我。”

      他自然不会放我单独挤进人群,叹着气端着两个空碗还给摊主,随我登上拱桥,往闹市里走。

      托卫析的福,他登基后改了元,号称以仁治天下,是以战战兢兢面对敌军数月的百姓们面对新年,皆铆足了劲及时行乐。初一看戏是祖宗传下来的风俗,这会儿河边架起了高高的戏台,周围堵得水泄不通,可谓是人山人海。

      扮成老生的班主向观众吆喝了几句,压过了喧嚣,牙板初鸣,琵琶声在幕后流水般地荡起来了。

      前头挡着一对高个儿夫妻,我不便再硬挤,遂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踮脚张望。演得还是今年最卖座的折子戏,单听那胡琴的调子,我就知道下一句要唱什么。

      葑台僻远,外来的戏班子捡着红的唱,隔三差五在雪霁山庄附近的冬园里搭棚子,前后足有三个月。这一出《陌上桑》我最是熟悉,只因当日生计窘迫,戏班的班主给青羽递了个话,让我给他们写仿单。出京前我还有那么点自视清高,这几年被世事越发磨得没了脾气,只要能挣到几贯钱,管他什么都去做。

      写仿单和画风筝是最常见的生意,有时也给人刻章,青羽负责发仿单和联系各个店铺,顾着我的面子,和老板说是她请自家亲戚忙活的。我除了听戏,几乎足不出户,外头一点风声就能要了我的命。

      “于桑间兮,在濮上兮……”

      我蓦然抬眼,攒动的人头间露出一抹绯红的水袖,身姿窈窕的女旦登台亮相,博得满堂喝彩。

      竟是葑台那个戏班子。据说他们要往江南走,去昭国找衣食父母,怎么出现在灵池?

      女旦仿佛感应到我直勾勾的视线,花灯下抹了油彩的脸转了过来,星眸挑着一丝饶有兴趣的笑,红唇轻启,又是一支哀江南。

      “你认识她?”期弦在身后问。

      “半个熟人。听过几十遍了,我们回去吧。”我侧身想从人群里辟开条道,然而红角儿一开腔,前几排的老少爷们都吃错药似的一股脑往前挤,差点把我给撞倒又踩上几脚。

      “桑桑!”期弦拨开人堆,把我刨出来,“别松手。”

      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影子,心头泛起久违的恐慌,掌心汗湿一片。我难堪地想甩开,他回头严厉地看着我:

      “不许松!”

      干燥的暖意源源不断地从他右手传来,我看着他黑幽幽的眼睛,不自觉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那层温热的茧。

      他的小指颤了颤,把我拉到桥边站定,板着脸道:“可以放开了。”

      这时头顶划过一枚流星,嗖地一声响,化作千百条金银流苏悠悠垂落,一粒金砂拖着绚烂的长尾破空而下,如水痕一般消失在他随风扬起的发梢。清冷的梅香从四面八方暗涌而来,所有的喧嚣、所有的人影、所有的灯火好像刹那间都消失不见了,只有他在冰河中的倒影,随着千百盏莲灯和流光溢彩的焰火一起,旋转,晃动,摇曳,沉浮……

      世界那样吵闹,又那样安静,静得让我害怕。

      “小将军,你就让我牵一会儿吧。”

      我垂下眼,极轻微地吸了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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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 仿单就是古代的小广告,常见于医药行业。公主积累了多年Marketing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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