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暑月昼长，过了卯正，天空已然鲜亮分明。

　　船行多时，江面笼着一幕白茫芒的晨雾，遮天蔽日，只闻猿猱隔山而啼。再近一二里，忽迎一阵爽籁长风破浪而来，天容水色涤荡一清，泊岸后但见细柳疏垂，晴云高旷，纵横楼阙卷着一股浩浩汤汤的燥热之气，仿佛被锁在一顶巨大的蒸笼之中。

　　世上樊笼千千万万，帝都岐原自古就是其中之一。

　　城门处有东城兵马司的骑士引路，许多百姓静默地跪在道旁，偷偷瞟上队伍几眼。我驱马踏过滚烫的青石板路，始终对他们和气地微笑着，肩上的伤前几日就不大疼了，只是身上这袭锦袍绣工厚重，闷出一身汗，到最后不免有些累。

　　这样沿路走了半个多时辰，宫城前照例有人等候，我看到李荣茂那张白腻倨傲的脸，一万个不想下马。

　　“陛下与大人们正在集露殿议事，请公主暂且随下官移驾宫内，稍作歇息。申时清晏宫设大席贺公主回京，届时您就可见到陛下与太后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对我的态度比上次缓和了许多。

　　我搭着侍女的手落地，笑道：“有劳李大人了，本宫甚是想念陛下。不知母后的病可有所好转？”

　　李荣茂从袖中抽出一张白帕子，拭了拭泪，压低声音叹道：“自公主走后，太后日日都念着您，吃药总不见起色……”

　　所以反而是我让她好不了的？

　　我怎么也挤不出眼泪来，索性道：“有陛下在母后跟前尽孝，本宫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放心了。李大人这般忧虑，等本宫见了母后，定会将你的忠心夸上一夸。”

　　李荣茂抓着手帕的指头一僵，脸色阴晴不定：“多谢殿下。”

　　我心情好了大半截，连卫析晾着我三四个时辰都显得没那么可气了。

　　过了金水桥，千步廊两侧的文武官署十分清静，在值所当班的官员出屋恭迎，各色常服晃得人眼花缭乱。然而我轻而易举就辨认出当中一个绯色的身影，他俯身的风姿当真是极少见的清贵雅致，如一株临涧照水的幽兰，衬得纷杂人境旷如空谷。

　　——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脑海里忽然浮出一句词来，却乍听身后的佳蕙轻斥一声：“好不知礼！”

　　原来朝槿正痴痴地望着那个方向，似是看呆了。

　　也难怪，宋侍郎这样的人才风度，饶是我见过不少俊俏郎君，也不由想多瞧两眼。

　　宋憬察觉到她的注视，面上并无不适，和众臣一起从容地直起身子，垂眸拂去襟上槐花，弹指间一段神秀风流，便远胜俗世万朵烟火。

　　走出丈许远，我还是忍不住回头，那点儿惭愧瞬间飞没了影儿——不只是我，身后那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包括刚刚训斥朝槿的佳蕙，目光全钩在宋憬身上，要不是前头的羽林卫统领轻咳一声，她们几乎要一步三回首地进宫门。

　　我有些尴尬地朝宋憬笑了笑，好容易拽回视线。被人这样看来看去肯定心里不舒服，可他只是冲我一揖，礼貌地对身份低微的侍女们轻轻颔首，又淡淡撇开眼去。

　　他脾气太好，真不知道这性子如何应付向来苛酷的刑部差事。

　　宫人把我们安置在集露殿后的偏殿里。自大赦令颁下，我一路上总担心卫析会放了临江王，到此时更是着急。立国三百年，大赦有九次，除非已坐实谋反的罪名，只要皇帝肯首，普通的犯上欺君都可被赦。诏狱里关的卫姓宗室拖家带口统共十几人，不久前已经放了两个花甲老人，他们浑浑噩噩地被软禁了二十余年，妻离子散，放出去也翻不起浪。我虽然没见过那位梧州的堂叔父，却晓得这临江王正值壮年，平白被关了三载，胸中定是怨愤难平，若逃出生天一准会威胁到朝廷。

　　盛夏蝉鸣喧嚣，我坐在窗口冥思苦想，若是现在上殿求见卫析，他不知会不会听我的……

　　水殿凉风习习，吹得我一个激灵，霎时醒了。我为何要如此殚精竭虑为他打算？他和太后根本就不把我的生死放在心上！

　　许是天气太热，脑袋晕晕乎乎，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我现在和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朝廷亡了，我也就完了。

　　可总是我火中取栗，用我这双不够灵活的手辛辛苦苦为他人做嫁衣，还得为了自己的前路，逼着自己越做越熟练。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最后会不会朝廷稳了，我反而被他们架上刑场受千夫所指？

　　我灌下一大杯冷茶，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

　　还是高估自己了，我现在并没能力让对手正眼看，功高震主、掌控全局简直是痴人说梦。眼下我就是只蚂蚁，一脚能碾死，就算在外头建了功，回来也没法光明正大地上堂——国朝百年前出过两位作风不佳的女君，朝臣们格外忌讳女子进集露殿议政。

　　“我要是，是个……”我喃喃道。

　　“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心里话被说出来，我被吓了一跳，看见是万木春才呼出一口气。

　　他端着药碗走近，自己先尝了一尝，嘲讽道：“纵然是男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大多也身不由己，譬如崔将军那样，十年都升不了官。‘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人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比谁轻松。”

　　这话没错，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憋屈得慌：“可是有些人一生下来命就很好。”

　　万木春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人家的命就算好上天也和咱们没关系。公主再这样想，只能一辈子徒然羡慕别人。”他似是觉得语气太重，想想又道：“有些人锦衣玉食、光鲜滋润，过上好日子前活得和乞丐差不多；又有些人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娶妻生子后中年遭祸，完全不知道怎么化解，还当老天爷能一直帮他到死，白白拖累一大家子。”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喝药的时候呛了几下。

　　万木春不明所以：“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咯？”

　　“说得对，说得对……”我捂住嘴，“万神医，你口音太逗了……”

　　他黑着脸甩了袍子出去。

　　我笑了半天，力气慢慢恢复了。

　　*

　　午时朝会结束后，集露殿来了几名官员见我，请我详述宣州灾情。

　　我简明扼要地说完，问他们：“陛下可有拟定大赦的名册？因梧州异动，本宫在路上已递了三份折子，不知大人们上朝时可与陛下商议了此事？”

　　那几个老学究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终于一人拱手道：“大赦天下牵涉的罪犯极多，名册还未拟好。陛下固然看重公主的上书，只是今年风雨不顺，入夏以来各地均有灾情，每日的朝会要议数十件事……”

　　总而言之，就是没时间不想看。

　　可我依然存有疑窦，谋反是天大的事，即使我没在折子里写明，卫析一个登基才半年的少年皇帝，应该极为敏感才对，若说因为不信任我，就把折子扔在一旁不管不顾，这不合情理。

　　还是说，我的折子根本就没交到他手中？

　　“陛下自小身子弱，这样忙碌真叫本宫担心。”我蹙眉道：“母后还病着，他独自一人当担大任，着实不易。”

　　一名老臣捋着胡须，语气不善：“实则不然。太后虽在养病，内侍每日会将各地送来的折子抬去西宫，加之有几位御前倚重的大人出谋划策，如此一来，陛下便不会过于操劳。”

　　我追问道：“哪几位大人？”

　　几个官员支支吾吾，还是那名老臣挺直腰板报了一串名字，果不其然有李荣茂。我恨得牙痒，老臣亦越说越激动，把几个恶名在外的臣工拐弯抹角骂了一遍，又不无希冀地道：“还好有宋侍郎这样的青年才俊在陛下身边谏言，陛下总会召他进宫商讨，只是年轻人位高权重，又洁身自好，难免和李指挥等人龃龉。”

　　其余人也连连点头。

　　我笑言：“看来宋憬确是个桢干。”

　　老臣感慨：“此子颇有宋太傅遗风，是国朝大幸。”

　　一时人都散了，我坐在殿中，百无聊赖地听知了叫。檀音给我仔细地上妆，我从铜镜里看到她抿紧的嘴唇，和红红的眼眶。

　　“出什么事了？”

　　她执梳的手指颤了一下，把眼泪给逼了回去，僵硬地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公主见笑，奴婢自小怕疼，刚才在屋外摔了一跤。”

　　“本宫若没催你，下次走慢些罢了。”

　　她低低应了，一言不发地替我绾发。不一会儿佳蕙捧着衣裙进来了，紧张地瞟了我一眼，见我没动静，便朝檀音轻嗤一声，自顾自坐到凳上摆弄新染的指甲。

　　我打破沉默：“让你出去打听，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进宫时看见十来个黄门抬着四五口沉甸甸的乌木箱朝西去，我便叫她跑个腿套话。这些日子佳蕙见我待她如以前一般宽厚，端茶送水甚是勤快，抢着檀音和朝槿的活儿做，她大概放下了心结，一张俏脸水色都足了几分。

　　“太后嫌瑶光宫药味太重，派李指挥从各地采买名贵香料，日日都要把宫内熏一遍。起初李指挥上贡了一盒西域的安息香，殿下闻惯了那香气，便不要别人贡的了，让他每隔一旬就从宫外抬香饼过来。”

　　一次就抬四五箱，一年也够用了吧！

　　可能是我穷日子过得太久，完全想不出要怎么在十天内用完这么多安息香。

　　“公主，瑶光宫的小黄门还给了我一包呢，奴婢知道不能私藏，这就交给公主。”佳蕙兴冲冲地从外间拿来一张黄绸缎裹着的圆饼，搁在桌上。

　　我心里挺好奇，但碍着侍女们在场，板着脸道：“做的不错，如果以后有人给你们打赏，报与本宫一声便行了，本宫没那么小气，不会夺你们的东西……屋里正好有炉子，燃上得了，正好熏衣赴宴。”

　　佳蕙依言点燃炉子，兽嘴吐出一丝一缕的烟雾，开始是极淡的青草味儿，而后越来越浓，满屋都是馥郁的玫瑰香，清甜怡人，洁净幽雅，仿若带着湿润的露水气息。烧的时间长了，香而不察，只觉肺腑舒畅，筋骨通透，飘飘然颇为愉悦。这香燃得很快，不过半刻，炉子堆了厚厚一层灰。

　　外间“呀”了一嗓子，万木春鼻子甚灵，蹿进屋略扫了眼香炉，张口就道：“这香品质极好，和中原的安息香做法差异很大，比等重的黄金值钱。”

　　我看他像个行家，便问他里头有什么香料，他摇头晃脑对答如流。我们几人围着香炉，唯独朝槿怯怯地站在屏风前，不无羡慕地道：“万神医见识真广。”

　　万木春摸摸鼻子：“我家里世代医户，在当地小有名气，这些香料是可以入药的，所以比旁人清楚。”只要有人夸他，他就开始泛滥：“不光香料有安神醒脑、养精辟邪的作用，香灰也可止血治外伤，我举个例子……”

　　等他叽里呱啦一通说完，时辰也差不多了。

　　我换上宫裙，戴上翠冠，门外有太监传唤：“朝臣们都到清晏宮了，请长公主移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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