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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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定


      洛东省巡抚印有调动州卫之权,但依据律法,人印俱到才可出兵。崔斛为了救我,又犯了一次忌讳。

      朝槿一个年轻姑娘,身无分文,独行到西州并不简单,幸而瘟疫过后没有强盗拦路打劫。那日正是闭城时分,崔斛和西州卫指挥使正在城楼上教练新兵,朝槿捧着印信,一步一磕头进了军营。崔斛听见我被土匪掳去,便立即向指挥使请求发兵,那指挥使是条属王八的老泥鳅,乱世里打太极的一把好手,自己作壁上观,三言两语打发他去救人,崔斛做事风风火火,当晚就领着一千卫兵赴往牯牛岭。

      西州卫经与昭国一战,元气大伤,崔斛几乎带走了所有的兵,指挥使嘴上不说,暗地里肯定把他大骂一通——救不了人,是卫所之过;救了人,功劳他一人独占。牯牛寨被朝廷攻下,收缴了火器,中了一刀的贺老大气急之下心绞痛直接上了西天,其他三个寨主死的死、伤的伤,整座山都被荡平了。崔斛原本被贬谪,现在大放异彩,就像万木春说的那样,沙场上的功绩并不会带给他仕途的顺利。

      然而当我去见他时,他只对我说:“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末将天资愚笨,平生惟有两件事最擅长,一是大碗吃皇粮,二是忠于君国。期老将军在世时,总教导崔某习武者当保护妇孺弱小,刀下无冤魂,心中无愧事,不应把俸禄官职放在心上。须知刀剑无眼,每一次留着性命从战场下来,都是老天爷最大的恩赐。崔某能以一己之力,保卫公主和洛东省百姓安危,死亦无憾。”

      这名中年将军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不愿迁就冰冷晦暗的世道,那些蝇营狗苟、利来利往,他不是不懂,而是不屑,所谓怀鸿鹄之远志,安可忍燕雀之聒噪。

      崔斛听说了孙鸿与山匪的事,起初反对我回宣州,可我睡了一觉,感到伤并没那么重,坚持要他们连夜把我抬回洛邑。

      孙鸿在衙门一刻,我就不得安心。

      *

      贺老大把洛邑城烧焦了一半。城防松散,百姓们犹如惊弓之鸟,见到军队入城,无不仓皇逃窜,我趴在马车里干着急,却没法出去解释。

      我被劫走的那晚,随行的五十个羽林卫没有防备,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死伤惨重。还剩下两百多人留在衙门和府馆。土匪特意围住府馆放火,卫兵忙着运水,没怎么损失,回过神来才晓得是声东击西。

      崔斛进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羽林卫耳朵里,走到半路就有一溜羽林郎跪在道中央负荆请罪。一问之下,他们向岐原百里加急报送事态,昨日才收到答复,今上给了统领调兵和审问之权,下了一道手谕,令众人全力以赴救出长公主。

      若是等着羽林卫来救,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但他们请罪也好,漠然无视也罢,只要不造我的反,我都睁只眼闭只眼。

      谁让我现在势单力薄。

      崔斛掀开车帘,州治门前的卫兵看到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里头,纷纷大惊失色,恐怕以为我已经遭遇不测。我有些奇怪,孙鸿与土匪互通有无,牯牛岭离洛邑不远,这一日一夜的时间,州衙莫非还不知道西州卫剿灭了山匪?

      一名衙役露出由衷喜色:“殿下吉人天相,诸位同袍随小人进来稍候,某等立即去通报知州大人!”

      “不必。”我和煦地微笑:“天色尚早,想必孙大人还未升堂议事,本宫直接去书房同他寒暄几句。你们莫惊慌,自去当差,一切如常。”

      那些人遂受宠若惊地站在原地。

      左肩的伤敷了药膏,两个时辰一过,药效渐退,此时阵痛起来。我微微抽了口气,仍保持着亲切的笑容,搭着朝槿的手走下车。孙鸿的种种行径就如一根又硬又尖的刺扎在我心里,比外伤更叫我寝食难安,今日他休想有好结果。

      我只带了崔斛和万木春几人入府,后花园空无一人,初升的朝阳悬在檐角,一双燕子掠过水潭,带起几丝涟漪,竹笋生长的吡箥声清晰可闻。

      我酝酿了一下气势,正要叫门,回廊尽头走来个小厮,低头端着托盘,正是上次被我叫住的那个。

      “站住!”

      崔斛一吼,他浑身一抖,抬头愣住了:“殿、殿下?”

      到底是孙鸿身边的长随,顷刻间就换了副喜气洋洋的面孔,激动地迎上来,不可置信道:“殿下平安归来,真是洛邑天大的福气!老爷日日懊悔自己无能,让贼人攻破城门将殿下掳去了,直道愧对朝廷,这下可好,您回来了……”他用袖子抹了抹泪,“咱们百姓也念着殿下的恩情,那些棚子里的病人,夜夜都给您念经祈福,道对他们这样好的贵人,天底下哪里能寻出第二个呢!”

      我打断他的奉承,让他起身回话:“孙知州在书房?”

      长随道:“我家老爷处理公务,昨晚宿在书房,现已起了,刚刚让小人送早饭来,您看是否要小人和他说声,好叫他出来迎接殿下?”

      他手中的木托盘放着两个海碗,一碗白粥,一碗还是泼了猪油、盖了蒜蓉的醋渍黄瓜,另有一小碟矜贵的腌萝卜。

      我想起他上次紧张的神色,忽然拿起那只盛着黄瓜丝的碗,“孙大人夙夜为民操劳,本宫很是欣慰……”

      长随触到我的目光,又低下头,不安地眨着眼。我心中一动,抄起筷子往碗里搅了搅,立时顿住了。

      “啪!”

      我用力一摔,瓷碗在地上碎成数瓣,青绿的黄瓜丝洒了一地,更多的是几十条细细的黑丝,有几条落入潭中,引得锦鲤激烈争食——那是足足三条海参的量,品相极好,用温水泡开切了丝,严严实实地压在碗里,一层砌一层。

      万木春和西州卫看得眼睛都直了,崔斛低骂了一句。

      长随噗通一声跪下,不停地磕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公主饶了我罢,这都是我家老爷要的,小人只是按吩咐办事呀!”

      “早饭太清寡了,孙大人吃得惯么?”我收回手,厉喝道:“开门!”

      他脸色煞白,双腿打颤,一副天塌了的模样,结结巴巴地叫门,里面并没人应。崔斛一脚踹开他,破门而入,房里瞬间响起短暂的惊呼。

      “百升?”

      我急忙进去,待看到屋里的景象,也吃了一惊,朝槿忍不住跑到一旁捂嘴干呕。

      初阳的光辉洒在西面的书案上,一个人影伏在高高摞起的书卷里,银白的发落入砚台,染了墨汁,纹丝不动。

      一线鲜红顺着青苔杂生的地砖蔓延开来,那袍脚和皂靴早已被血染透,知州面容僵木,大张着嘴,圆瞪的眼里还残留着诧异,一支笔从口中穿透后颈,血肉模糊。

      浓重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我冷淡地走过去,仰起头,天窗开得过分大。

      “一夕之间,白发转青,红袍加身,这世间的好处,竟都让大人独占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多行不义必自毙。

      “杀人啦!”长随呆了片刻,爆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杀人啦!老爷死了!老爷死了!”他的力气出奇地大,竟挣脱了卫兵的挟制,疯疯颠颠地跑出去,绕着水潭又跳又喊,突然被抽了骨头似的瘫在地上,全身不停地抽搐,口中溢出白沫。

      我脑子里迅速闪过杀人灭口四字,高喊道:“万大夫,救活他!”

      长随的脖子青筋毕露,双目紧闭,手脚渐渐停止了痉挛,万木春奔过去,刚蹲下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已经咽气了。

      我立马从书堆里抽出一张白纸,随手抓了支新笔,就着书案刷刷写起来,“现在就派人提药铺老板回洛邑,本宫亲自来审,若是他死于非命,将尸首交予其家属收殓。”

      盖上巡抚印,抹了把汗,方才发觉众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只怪物。

      我莫名地烦躁:“还愣着作甚,让仵作来验尸!”

      “殿下……袖子。”崔斛尴尬地提醒。

      我拉回被血染红的袖子,也被恶心到了,别过眼去:“孙鸿勾结梧州叛贼,这就是他的下场。崔佥事,你带人协助羽林卫,严审宣州治所官员,直接报与本宫。另外,找名会写讣告的主簿,把今天的事了一了。”

      孙鸿固然罪孽深重,我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把他的所作所为全抖出来,经了假药一事,百姓已经对官府产生了不满,若说他们心中的父母官原是个欺世盗名的鼠辈,他们还有什么指望?我用孙鸿的名义写了罪己书,便是再恨之入骨,也必须圆回来!

      越想越气闷,看到崔斛一脸关切地望着我,不由好受了一些,缓和下语气:“崔大人护送本宫回城,着实辛苦了,可先去休息个把时辰……”话音未落,肩头一阵难言的剧痛,汗珠立刻从额上冒了出来。

      万木春和朝槿脸色一变,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我下意识后退一步,自己撑着桌子站住了,满手滑腻腻的液体,“就这样,诸位先散了,本宫眼下要回府馆安顿,明日辰时同官兵检验新送入城的草药。”

      崔斛一声令下,那些小兵们都转身离去,等人散尽了,他走近道:“公主如此勤勉,下官有什么脸面休息?明日查车,公主要是信得过下官,就——”

      我冲他艰难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崔……崔大人,多谢你,你去吧。”

      他又上前一步,沉声问:“公主可是痛得厉害?”

      我鼻子一酸,“没有,没有,你快走吧。”

      他点点头,也离开了。

      崔斛一走,我终于敢塌下来,任由朝槿和万木春摆弄。冷汗很快湿透衣襟,似乎有把锋利的斧头劈砍着肩膀,活生生凿开皮肉,每踏出一步就像踩在棉花上,耳朵里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这样晕乎了不知多久,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蹲下身,让我的手环住他的脖子。我趴在他温暖的背上,抽泣着跟他说:

      “把包里的面具给我……”

      “什么包?什么面具?”

      我闭着眼睛,觉得越来越疼,简直要疼死了,“你,你拿了我的包,你都翻了一遍,还说不知道……”

      那是卢令的面具,我现在特别想他,特别想青羽,特别想那些对我很好很好的人,只要想到他们,我就没那么难受了。

      “我根本没翻你的东西!你冤枉我!”那人生气了。

      我哭了出来,“你别说话,你一说话就特烦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

      他好像在我耳边低声说:“叫你答应得这么快,后悔了吗?”

      我蹭掉泪水,拼命摇头,我不需要他的同情,虽然我现在很惨,但我以后会好起来的。

      “疼不疼?”他又问。

      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

      “你别说话,你一问就更疼了……闭嘴……”我捶了他一下,听到痛呼,感觉解气了些,又打了一下,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挨到绵软的床褥,我闭着眼叫道:“青羽,衣服洗洗还能穿,别扔……不要别人进来,我不想看见他们了……”

      *

      一觉睡到天亮的后果,就是迟到。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迟到过,在皇宫里念书,我永远是第一个来园子、第一个背书写诗文的学生;在葑台讨生计,我永远是第一个和老鸨讨价还价的画师。

      然而查验药车的大日子,我让几百个卫兵在医馆门口等了半柱香。

      简直……无法忍受的惭愧。

      “万大夫说公主的伤加重了,佳蕙和檀音两位姐姐不让奴婢打扰公主休息,奴婢就照您的吩咐把昨儿的裙子给洗了,明日就能穿。”朝槿低声说完就出去了。

      我坐在梳妆台前,身子清爽多了。昨天万木春似乎忙了很久,一大早不见人影,说去城门候着车队。

      “佳蕙,替本宫弄个精神点的妆。”我和蔼地唤道。

      侍女绕过屏风,端着妆奁走过来,俏丽的面容带着深深的惶恐,好似兔子见了老虎瑟瑟发抖。

      檀音大难不死,被公主府的家丁捡到,带回府馆卧床养伤,而佳蕙居然有胆子回来。

      “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接过梳子,握住她的手,笑道:“是人都有走路崴脚的时候,你对本宫向来忠心耿耿,本宫还能以为你是故意的不成?你要是心存愧疚,以后有的是机会补回来。对了,我慌乱之中好像踢到你了,疼不疼?”

      她愣了半晌,眸子蓄着水光:“不疼,奴婢连累公主被山贼捉去,若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就不想活了……公主不嫌弃奴婢,奴婢今后一定好好服侍公主。”

      上完妆,外间响起檀音压低的咳嗽。

      我披上外袍,西洋镜中映出一抹瘦削的身影,双颊微微凹陷,眼神却明亮含笑,深绯色的罗纱笼着一层漠漠寒气。侍女在额间点了几瓣朱砂,巧妙地掩去憔悴之色,太阳地里远远一看,只能瞧出冷冰冰的威严和华贵来。

      她这双手倒是不错。

      *

      我带着器宇轩昂的羽林卫站在城门口,每车抽几个麻袋验看。百姓们兴冲冲地围了好几层,我让官兵别驱赶民众,只保护好车辆,以免发生哄抢。午后崔斛担心我身子不适,过来了一次,发现我神采奕奕,遂回去继续陪羽林卫提审。

      这批从隔壁州县运来的草药品质很好,据万木春说,他们的州官听说我判了一批趁灾情赚黑心钱的药商,都格外热情地把自己辖地最好的药贩子请了出来,还附赠几车医师医女。万木春同几个老医师改进药方,整个洛邑每家每户都在熬制草药,几日过后,城里更是看不见一只老鼠。

      我几乎每日都去养病棚巡视,还去了其他几个县,慢慢地习惯了忙碌的生活,看了上百封公文,于政务上也熟悉不少。晚上翻律法县志,常常读到子时,旁人都觉得我这样太累,实则我向来喜欢读书,比起处理人之间的关系,看书会让我放松很多。

      这场瘟疫本是人祸,因此天气愈加炎热,病人的数量却在减少,官府的举措显得颇有成效。与此同时,西州卫告诉我押往邻州的药铺老板等人和孙鸿一样封了口,是以一人都没带回洛邑。牯牛寨一灭,我担心其余的山河寨会找宣州麻烦,但这段时间风平浪静,并无异状,梧州那边也主动送来了草药示好,乖觉得很。

      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孙鸿与临江王有关,对方的手法很干净,羽林卫没有查到一封可疑的书信,那些流向梧州的数千两白银也追不回来。关押在狱中的山贼更是问不出所以然,只说绑我做人质是贺老大一时冲动,一口咬定梧州与牯牛寨近年没有来往。我当即给朝廷写了封信,要卫析严审诏狱里的临江王,可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五月中旬疫情到了尾声,迁出避难的居民开始回流。十三日的清晨,我正在棚子里和一家三口聊天,外面起了喧哗,道是岐原来了圣旨。

      朝廷免了宣州两年的赋税,任命了新的洛东巡抚和宣州官员,派人来宣我翌日回京。我接了旨,回过头发现那些老老少少目中含泪,俱是不舍。

      当天下午,我送崔斛到城门口,他对我笑道:“公主日后有用得上崔某的地方,只需差人来说声,崔某纵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这说辞很老套,可我听了却很感动。他言行如一,这样说出口,就真的会这样做。

      我望着西沉的红轮,由衷地说:“我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崔大人能一直遵从本心,我不会要求你上刀山下火海,除非那是你心中所求。”

      第二日府馆被百姓送来的礼物塞满了,有小孩子编的草蜻蜓,也有农家做的豆豉。我把值钱的东西差人送到各地当铺,换了银钱送回来赈灾,携了些可爱的小玩意回程。我在洛邑最后几天过得很开心,是回到康国至今最好的时光,我想我会记一辈子。

      车马在晨曦中翻山越岭朝北行去,一路骄阳似火,夏木葳蕤,正是一年中的昌盛之景。

      正当我的伤结痂时,岐原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因国朝饱经战乱,又逢瘟疫,新登基的小皇帝大赦天下,连诏狱里关的皇亲国戚,也在赦免之列。

      这皇亲国戚之中,自然就包括那位临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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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万木春:宝宝委屈,你打我干啥,找那谁去啊╥﹏╥
    上一章发完收藏掉得很厉害,重申一遍这文非甜爽,带虐,女主成长型,卷二事业线,预计3月上旬结束。感觉有点对不起大家,写的是言情,但是感情戏那么少……卷三好好补偿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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