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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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篡弑


      卢令有办法送我出宫,自然也有办法把我运回去。而郑宝宝不一样,他上朝扮木偶,下朝干什么太后都同意,出来玩过许多次了。我和他一同出现在玉衡宫,太后反倒很满意。

      沐浴完累瘫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半夜被夜猫子吵醒,迷迷糊糊下楼找水喝,回来时地上多了个纸团。我揉了揉眼睛,把帐顶悬挂的夜明珠塞到被子里,轻轻地摊开纸:

      ——礼毕房中稍等,勿带行李。

      这是青羽的字!

      我一个激灵,脱了木屐走上楼,窗子微开,外面夜风呼啸,一片死寂。

      求我回京的是她,把我拉进紫金侯府、使我被侍卫抓进宫的也是她,她却恰好不知所踪;我十三岁时在葑台捡到的小乞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异国摄政王的养女。她要在婚礼后带我离开,可我不知道她的话还能信多少,不知道这四年的情分还有多少是真的!

      ……可我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

      婚礼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我一天比一天心急如焚。对虞国人来说,他们的皇帝娶落难的公主,是一桩大大的善功,而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这样的婚事都是莫大的羞辱。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成亲会这样凄惨,连傍上大户的戏子都不如——戏子还有戏班当娘家,凭一身真本领,唱个曲儿博老爷一笑,倒了霉被扫地出门,还能重操旧业。

      虞国没有送任何聘礼去岐原,据说卫析得到消息,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知晓了”,我连一箱嫁妆都没有,头上戴的是人家的首饰,身上穿的是人家的衣裳,还提前不知羞地住进了夫家。

      太后将我禁足在宫里,期弦是万万指望不上,青羽又不可尽信,卢令也很久没来陪我说话解闷了。十六的晚上,我在宫女们的监督下早早就寝,闷着一肚子苦水,听到楼下在喊我:

      “阿姐,阿姐!”

      我从窗口探出头,郑宝宝穿着冰鞋,在明晃晃的潭面上跳来跳去,滑稽地挥舞着一根红色的绸带,月光洒在他稚嫩的面庞上,那双黑溜溜的眼睛清澈得像林子里的小鹿。

      “阿姐,前一天晚上哭,一辈子都要哭的!”他两只手招摇着,笑嘻嘻地大声道:“你笑起来这么好看,为什么老是哭丧着脸啊?”

      我鼻子一酸,对他做出一个笑容。

      殿里传来太后的叫声:“宝宝——宝宝——”

      “哎——母后,我这就回去了!”

      郑宝宝扮了个鬼脸,志得意满地领着四五个小黄门走远了,他松开手,红绸带被风卷到了树枝上,在窗前迎风翻飞。

      我心里五味杂陈,他昨天这个时辰在月亮地里哭得稀里哗啦,今天还强笑着让我开心。他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心思单纯,藏不住事。

      *

      天还没亮,宋尚仪就把我拎起来洗涮折腾。她指挥宫女们给我上妆,换衣,又拿冰块给我敷眼睛。

      “今日之后,公主要多帮衬陛下。陛下眼看着就大了,处处被摄政王掣肘,有个贤内助,胜过十万军呢。”

      ……十七岁的皇后和十四岁的小皇帝加起来也抵不过十万军,她们太乐观。我满脑子都是青羽留的字条,决定拜完宗庙后等一等,看她如何行动。到了此时,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青羽,只有对不住郑宝宝了。

      黎明的朝阳升上鸱尾,晨钟的悠鸣惊起一行寒鸦,雅乐如泉水流淌在宫墙内。

      教坊司派了十个乐师在凤辇前开路,三十二个宫女黄门簇拥我到昭元殿前,在那里巡视百官。午后的安排是谒庙和大宴,不到戌时,简单的婚仪就算结束了,比岐原的侯门贵胄还轻简。

      我的裙子很重,只能由人扶着走。这敝膝和翟衣都是夹棉的,上头绣着云霞凤鸟,饰以珠玉环佩,头顶就更不用说了,翠冠大概有三四斤重,还好没有康国那么铺张浪费,不然得压断脖子。宋尚仪扶我下辇,从西阶缓缓而上,台阶高约数丈,我驻足片刻,看见露台下群臣毕至,但放眼望去并不多,统共也就来了百余人,最前排是太后仪仗。

      日光灼灼,碧空之下满场来客,无一人与我相熟,更无一人是我嘉宾。

      服衮冕的小皇帝立在阑干边,原本神情淡漠,目光对上我,顿时有了光彩。只是他脸色过于苍白,唇角刚刚扬起,就皱了下眉毛。

      “陛下,到吉时了。”司礼太监轻声提醒。

      郑宝宝轻微地点了下头,扬起广袖,让太监呈上金册金印,宣读还未盖章的封后诏书。虞国从前朝古礼,我不需向皇帝下跪,只要接了印册即可,沉甸甸的银盘托在手中,好似有千钧之重。

      “请国玺——”

      听到国玺两个字,我精神一震。卢令说这玺印一直由摄政王保管,平时不知藏在何处,今日婚礼才有机会得见,父皇当年带回的凤玺不过只是半块,与这块合二为一才能当作开启宝藏的钥匙。

      恢弘箫鼓声中,东阶大马金刀地走来一人,所经之处朝臣跪倒一片,正是摄政王伯律。他今日锦衣华服,腰束玉带,足登宝靴,穿得比皇帝还矜贵三分,亲自捧着一个半掌大的金匣:

      “请陛下过目。”

      他在金匣上扭了几下,盒盖弹开,莹润玉色瞬间将众人的视线都勾住了。那是一枚拇指大的白玉印章,四方型的基座,上头擎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镂空凤凰,雕工比父皇夺来的好上数倍,在阳光下仿佛有盈盈水泽流动。

      我百思不得其解,两枚玉玺大小都不一样,怎么合成一把钥匙呢?

      郑宝宝面无表情地道:“仲父替朕盖了罢。”

      底下的臣工似乎对越殂代疱的行为司空见惯,没人敢反对,伯律拈着山羊胡,慈爱地笑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忽然提高声音:“石长史!”

      露台下的石承训腰佩长刀,带着十个殿前侍卫拾阶而上,恭肃地托举着一卷短轴,步履从容地来到伯律面前。

      郑宝宝察觉到不对,皱眉问道:“仲父,你这是作甚?怎能让他一个家臣登上昭元殿?”

      石承训低着头,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我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缓慢地展开那幅卷轴,缃素底子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郑宝宝扫了一眼,突然大惊失色,拉着我往后退了几步,正待说话,伯律却先开了口:

      “陛下,您先盖了这张诏书,再册封公主吧。”

      郑宝宝气得满脸通红,额上青筋暴起,指着他大骂:“伯律!你是先帝的托孤大臣,朕的仲父,朕给你食邑万户、俸禄千两,让你在朝上呼风唤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一定要逼死朕吗!朕若当着这些人的面让你称心如意,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伯律负手走到阑干前,叹了一叹,回首看向他:“陛下还不到十五岁,若是早生几年,太后恐怕就看不到今天了。这张禅位诏书是国舅爷亲手所写,文采斐然,字字珠玑,陛下不喜吗?”

      我料到摄政王有不臣之心,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选在今天逼宫篡位!

      郑宝宝狠狠地瞪着伯律,咬牙道:“朕不会盖!”

      石承训一声令下,身后的侍卫们拔出了刀,郑宝宝和我脖子后也抵上了两把,台下的太后尖叫一声,晕倒在宫女怀里。冰冷的刀刃紧贴皮肤,寒气一丝丝往骨头里蹿,我动也不敢动,旁边宋尚仪早就懵了,这时“啊”地扑过来,疯狂地掰着郑宝宝项上的刀,嚎啕大哭:

      “奸佞误国!奸佞误国!先帝呀!您泉下有知……”

      哭声骤停,一股热流溅上我的脸。

      浓重的血腥味催得胃里翻江倒海,我捂住嘴干呕,冷汗湿透重衣。粘稠的殷红喷洒在地砖上,很快地蔓延到鞋底,一颗人头在血泊里骨碌碌滚了几尺远,双眼带着愤恨和恐惧,死不瞑目。

      石承训把诏书交给伯律,左手拎起宋尚仪的脑袋,右手提起还在抽搐的身子,利落地扔到台下,那些大臣们俯下身子,死一般地沉默。

      “陛下快做决定吧,可别误了良辰。”伯律把玩着手里的卷轴,将玉玺放在长案上,眼里透出几分不耐。

      郑宝宝挣扎着挺直脊背,颤声道:“伯律老贼!你休想逼朕就范!今日朕就是死在这昭元殿外,成了孤魂野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我拽住他的袖子,想让他别说话,这种时候保命要紧,可他拂开我,不顾颈侧嵌入的刀锋,语气愈加激烈,愈骂愈难听。

      伯律终于阴沉下脸,大步走来,将诏书粗暴地塞到郑宝宝手中,森然道:“本王最后再问你一次,盖是不盖?”

      “不!”

      伯律唰地抽出石承训的佩刀,对准了郑宝宝的喉咙,电光火石间,郑宝宝将我用力一推,我摔在血泊里,听到声嘶力竭的呐喊:

      “王爷手下留情啊!王爷!你说过不伤他性命的!老臣请你高抬贵手,饶了他一命吧!”

      卢国舅挣脱架住他的官员,从百官中哆哆嗦嗦爬出来,仰头向小皇帝哭道:“陛下,您快盖了这章,不然连太后和老臣全族都要遭殃啊!陛下您想想太后吧!”

      郑宝宝又惊又痛,喃喃道:“舅舅……”

      “母后陪你一起去!好儿子,咱们不怕这些人,伯律是乱臣贼子,咱们不能对不起你父皇!”悠悠转醒的太后甩开宫女,踉跄奔到阶下,两行眼泪冲花了妆:“宝宝——宝宝,你别怕!”

      “哎——”

      郑宝宝高高地应道,振臂将手里的诏书狠命一扔,那幅绢帛从高台坠落,砸在一滩模糊血肉里。

      “不要!”我在地上爬了两步,眼看着伯律的剑刺了下去。

      原来杀人是可以没有声音的。

      一抹寒光闪过,长刀带着血色抽离,小皇帝的身躯如同一片秋天的枯叶,静默地倒了下去。暗红的液体从他喉咙里汩汩涌出,他闭着眼,漆黑的睫毛颤了颤,苍白的脸现出痛苦的表情,嘴唇艰难地蠕动着。

      我扑到他身边,抖着袖子堵住那个狰狞可怖的窟窿,他努力睁开眼,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嘶嘶声,像坏掉的风箱,我趴在他耳边,听到他反复在说一个字:“疼……”

      “宝宝,宝宝……”我只能遮住他的眼睛,拼命压抑着啜泣,“不疼了,不疼了……”

      他的嘴角不停地冒着血泡,右手迟缓地抬了起来,我六神无主地地握住,那泛青的指骨动了一下,蹭去我脸上的泪水,而后重重地掉下去。

      粗重的呼吸渐渐止住了。

      我撑住污浊不堪的地面,眼前浮现出少年站在冰潭上挥舞绸带的画面,呜咽着哭了出来。他才十四岁,个子还没有我高,可他在伯律拔刀的时下意识把我推到一旁……他说会把我当成亲姐姐,他真的这样做了,而我一点法子也没有,只能眼看着他成为刀下亡魂!

      台下一声闷响,朝臣们乱了套,慌张地大叫起来,石承训搭弓发箭,不知射中了哪个倒霉鬼,喧闹的叫声戛然而止。

      “太后识得大体,触阶自尽,诸位有什么异议?”他沉声对众人说道,恭顺地退到案旁,接过伯律手中的刀。

      伯律掏出一张白帕子,擦了擦手,朗笑道:“诸位,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禅位的诏书不过是个做场面的玩意儿,不盖也罢,各位大人们谁有不服,尽可以从宣化门走出去,本王绝不阻拦!”

      那些伏地不起的影子像是凝住了,都纹丝不动,卢国舅两眼一翻昏死过去,这回却没有同僚敢去搀他。火光在对面的城楼上腾起,城垛处露出数个黑色的圆筒,火器营的士兵站在城楼上,只等摄政王发号施令。

      “国君昏庸无道,本王奉先帝之命匡正朝纲,原想再选一名德才兼备的郑氏子弟,但如今皇室凋零,竟无旁系,实是天命难为啊。”伯律慨然一叹,目光从郑宝宝的尸体移到我身上,细长的褐眸流露出贪婪之色。

      他从地上大力拽起我,用手指抹去我下颌的血渍,邪笑道:“小美人儿,莫害怕,我可不会亏待你。他虽然死了,你的名份还在,只不过换了个夫君,过些时候我就来陪你。”

      头顶传来一股特殊的呛鼻香味,我猛地想起来了,那天院中牛车里的人,就是他!

      我努力压住恶心,让自己冷静下来,青羽叫我在房里等她,按礼数我应该宴后和郑宝宝一起回寝殿……我打了个寒颤,她分明知道伯律要趁机逼宫!

      伯律见我垂首不再乱动,满意地唤石承训:“石长史,你把公主带到丹华宫去,让她们好生侍候公主。”

      “是。”几个侍卫钳制住我,往台阶下推搡。

      石承训跟在侍卫身后,向伯律拱手一诺,转身绕过长案。说时迟那时快,他伸臂朝案上一勾,猱身跳上昭元殿的屋檐,桌上哪里还有国玺的影子!

      “石长史……”一名大臣目瞪口呆地指着屋顶,“你,你……”

      “抓住他!”伯律反应过来,气得朝卫兵们大吼:“还愣着干什么,快将他射下来!”

      石承训广袖中突然射出一根铁爪,勾住几丈外侧殿的琉璃瓦,高大的身体灵活至极地顺着绳索荡了过去。箭雨顷刻而至,他在绵延的屋宇上纵身跃起,肩头爆开一朵血花,却阴恻大笑起来:

      “王爷,别做梦了,教主怎会提拔你当执杖长老?你还是待在虞国,好好做你的摄政王吧!呵呵……我今日给开源钱庄的安绪利老板报仇了,伯律,你这个叛教的杂种,你不得好死!”

      “安绪利……你是安玉的人!安玉没死……”伯律身子一晃,“给我把他拦下!生死不论!”

      前方的箭阵一下子变得密集起来,石承训挥刀抵抗,还是中了几箭,身子一斜,眼看就要落下屋脊。紧要关头,远处忽然多了一个纤细的黑影,凌风立在鸱吻上,只听砰砰几声巨响,城垛爆裂开白色的浓雾,呛人的烟味随风飘来,持弓的士兵哀嚎一片。黑衣人提起负伤的石承训,将绳索当空一甩,几个拳头大的铁球被卷着抛上露台,所有人立时趴倒在地,等了许久却没有炸开。

      伯律狼狈起身,华贵的衣袍血污斑驳,他红着眼将那几个哑炮仗踢下阑干,暴喝道:“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听令!石承训和女刺客谋害圣上,圣上已经宾天,速速封锁城门,将刺客缉拿归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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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是个好孩子啊。
    执杖=智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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