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巧克力

　　娘见拗不过，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子来，突然迸发出来似地，声音提高了几度哭道：“小白啊，你和你姐姐都太拧了啊！当年你姐姐告诉你她没有上高中的事情，她只说了一半。那天我本来以为她真得要全盘推出都告诉你，可是没想到她对你还藏了一半。没错，她是没有上高中，那是因为家里实在穷得没有办法支付你们两个人的学费了。所以你姐姐放弃了，她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你了，自己一个人跑到镇上的歌厅来打工。刚开始还只是歌厅的伴唱，后来老板发现她嗓音条件不错，就推荐她当主唱。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她每天晚上都回来的很晚，我不放心，于是有一次就偷偷跟踪她去了她打工的地方。那时还是暑假，也就是在我发现她在歌厅唱歌的那天，她正式告诉我说她不打算上高中了。因为你那时很努力学习想要超过她，你姐姐就让我千万不要告诉你实情，说你好不容易专心读书了，而且这么发奋用功，不能受到这种打击啊。”
　　“那后来您同意她在歌厅打工了？”小白想到娘那几晚陪姐姐出去散步的情形。
　　“我有什么办法？打也打过了，骂呀骂过了，你姐姐就是铁了心要在那里唱歌！我怎么会不知道歌厅是个什么地方，三六九等人都会去。一个好人家的女孩去了那种地方就算没什么都会有什么的！可是你姐姐哭着跪在我面前说如果她不去，连你的学费也是问题。而且她还想要你上大学，说你是个有毅力有决心的孩子，一定可以走出去，闯一番天地出来。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但是前提是我要每晚去陪她，看着她唱歌。起初她是不肯的，但是我执意这样，还说如果她不愿意，那我宁愿死也不愿见她去那种地方。没办法，她只好答应了。所以后来每晚吃完晚饭，我和你姐姐就说要一起出去散步，但其实是送她去酒吧唱歌。打那之后，每次她在台上唱歌，我就坐在台下远远地听她唱。即使她唱得是很欢快的曲调，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啊。”娘不停地抹着眼泪，小白伸手想帮娘擦擦，但是娘自己擦干净了。抽了几下鼻子后，娘接着说：“等到她该高中毕业的年纪，你也该上高中了，这时候就怕瞒你不住了。于是，你姐姐决定自己一个人搬到镇子上去住，就假装自己是去外地读书那样。起初她与我商量，我觉得不妥，因为她毕竟一个人，还那么小，怎么能照顾得了自己呢？可是你姐姐那脾气，你也知道，如果她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况且她是先斩后奏的，连房子都找好了。说什么都没用啊。如果那时早知道，我绝对不会让她去的！”娘咬了咬牙，说得很决然。
　　“早知道什么？”小白不安地问道。
　　“你姐姐住到镇上之后，我就不太陪去陪她唱歌了。因为她说那样会让你起疑。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一个台湾来的商人又来纠缠你姐姐了。说又，是因为之前在你姐姐刚到歌厅上班的时候，他就老去那里捧场。对你姐姐也还不错，每晚都指明要她上去单唱一曲，这才让歌厅老板发现你姐姐的嗓音确实不俗，后来才挑起大梁。后来我经常陪你姐姐去的时候，他一方面是看我在，一方面似乎是自己的公司那段时间有问题，就没有露面了。所以我直到看到你姐姐怀孕了，才知道这件事情。当时我真得是气疯了，急疯了。最可气的就是你姐姐居然是自愿的啊！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说那个台湾商人见她每晚唱歌太辛苦了，就说喜欢她，想娶她，起初你姐姐是没有同意的。可是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而且你姐姐害怕他，如果他跟歌厅老板说些什么坏话，那你姐姐就丢了饭碗了。那时你才刚上高一，如果她丢了饭碗，你这个学怎么上下去？连你也要跟着遭殃。你姐姐只好勉强同意了，那个台湾商人的确对你姐姐不错，可是没想到在你高一那年春节之前你姐姐就怀上了。所以她就没有办法回家了。不然怎么对你解释呢？”
　　“姐姐那时就怀孕了？她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啊！”小白很愤怒，也很震惊。她愤怒为什么家人不告诉自己这些，愣是把她当成是一朵温室里的花朵，冷不得，热不得；她震惊为什么姐姐居然愿意连孩子都怀上了。她真是不明白，而且迫切需要一个合理的答案；可是她心里也明白，不管这答案是什么，在她心里都不会合理了。
　　“有一天，你姐姐在家里打扫，在抽屉里发现了医院的一张化验单，单子上的东西很奇怪，什么阴性阳性的。如果不是因为上面写着那个台湾人的名字，或许你姐姐也不会在意。但是偏偏当你姐姐问起的时候，那人突然一反常态，大发雷霆。你姐姐又纳闷又委屈，那个台湾商人后来拼命地道歉，但是你姐姐心里还是起了疑。之后她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就偷偷又把那个纸条翻了出来，给医生看。医生很惊讶，问她是谁的。她只说是个朋友的化验单，但是不太明白是什么。那医生跟她解释说，这是艾滋病的化验单，而且还是晚期了。你姐姐虽然不曾念完高中，但是对艾滋病还是略微知道一些的。她硬撑着回了家，等那个台湾人回来，又问了他一遍，他还是不承认。你姐姐很生气，将那个化验单拿了出来，又哭又闹地要他解释清楚。那个台湾人也火了，跟你姐姐大吵了一架。两个人来回推推索索中，你姐姐的肚子撞到了柜子上，孩子就这么没了。那以后，那个台湾人就不见了。没过多久，就听说没了。我说让她回来住，可是你姐姐就是不愿意，说是再也没有脸进这个家见你了。我怎么劝都没有用。而且你姐姐也似乎在躲着我，有时候我想去看她，她都推说刚找到份新工作，要好好表现，要给你攒多一些上大学的钱。可是那时我并不知道，原来艾滋病是会传染的。你姐姐和那个台湾人并没有登记结婚，但是当时她大肚子的时候，街坊四邻都看见了，而且你姐姐是后来才搬过去的，所以她们自然而然地认为你姐姐和那个台湾人是结了婚的。”娘说这些的时候一口气都没有喘，仿佛只要哪里稍微停顿一下，感情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说不下去了。
　　“一直到你高中毕业，那天我是又去找你姐姐的，因为你姐姐那段时间感冒了好多次了，一直都断断续续的，总不见好。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直到你上大学了，我又说要接她回来住，她还是不肯，我就感觉她还有事情在瞒着我。问了好半天，她才哭着告诉我，说她知道那个台湾人得的是艾滋病后，就自己去医院也做了检查。果然，她也被传染上了。她说那一刻她就知道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因为她不想连累我，不想连累你，不想让你因为有这么一个姐姐而蒙羞！村里人才不管她为什么会得艾滋病呢，只知道这东西不是什么好人会害得病！我当时就懵了，只好抱着她，陪着她一起哭。所以每次你回来，都只是见一面，她几乎都不在家过夜。这些年，我每次要陪她去医院看病，她都不愿意，说不想花那些钱。可是拗不过我，还是回去。但是她每次都跟医生说，用最便宜的药。或许真是老天爷开了恩典，你姐姐居然还撑了这么多年，连医生都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只有我知道，因为你姐姐有必须要撑下去的理由啊，我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你的羽翼也没丰满，你姐姐就是心里牵着我挂着你，才这么拼命干下去的。甚至在最后的那一个月里还是坚持去做做零工。我看着都心疼，可是她怎么也不听。”
　　小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滴，但是她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泪水肆意地流着，流到她的嘴巴里，很咸很苦。小白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姐姐说那么多难听的话，那些不中听的话都是为了刺激她，都是为了不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任何想姐姐的机会。小白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恨姐姐了，因为姐姐那么故意地抹杀自己在小白心里的存在，抹杀地那么成功，没溅起一滴血，没留下一点气息。“姐姐是什么时候走的？”小白抽搐得厉害。
　　“就是今年秋天，她还是没等到你回来。当时我给你打电话，你说你忙，她听见了，就不让我叫你回来，说你事业家庭都很好，犯不上为了她回来一趟。她很满足地走了。但是还是把这包东西让我交给你，还有这封信。”娘说完，眼泪也就止住了。她把所有东西都放在床上，摆整齐了，然后起身自己默默地出去了。小白没有去扶娘，她知道娘想留她一个人看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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