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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淮安建在淮河之上,从李唐以来一直是东南第一州,运河带来的数百年繁华都积攒在这地方。南来北往的商人走水路,四处游历的旅人走水路,上京赶考的学子也大都走水路,几两盘缠就能上得京去。
这条河里头藏了百年的风流轶事,河边随手抓个船夫,都能给你背两句诗。
河上细小的支流多,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里时不时地钻出两条船来,渔家女蹲在岸边洗衣裳,唱着听不清词儿的歌。
于是眼里瞧见的、鼻端嗅到的,全是早春的气息。
“锦姑娘来过江南几回了?”
彼时虞锦正从路过的渔船手里头买了几只大蚌,一只把她巴掌还大,正寻思着喊顾嬷嬷来,就听到姚知非这么问她。
她想了想:“第二回来,头回是元光四年,跟着家里一个老镖头来的,是个秋天。那会儿我才十四,我爹让我出来开开眼,一路上没怎么开眼,苦倒是吃了不少。”
“那是我头回出远门啊,当时船没这么好,屋里嗖嗖漏风。那老镖头也死板,上了船就要一路行到杭州去,从不知道把船靠岸停了,带着大伙儿上码头吃点便饭的。他就让我们连着吃了十几天的河鲜,蒸的煮的炸的烤的,全是鱼啊虾啊,那阵子我看见鱼就想吐。”
姚知非听得直笑:“你就说不想吃鱼了,镖头总要给你想法子的。”
“我那时年纪小呀,不知道镖头是我家雇的人,也不知道当主子的能指挥镖头办事。那老镖头又长得凶,我也不敢跟他说,他说吃鱼,行吧,那就吃鱼。”
冯三恪坐船边听着两人说话,心里莫名软了一下。他想不出那时的虞锦是什么样的,可怜巴巴的?说句话都怯生生的?
他没插嘴,手里挑着根鱼竿,旁边那老船夫教他钓鱼的声音慢慢入不了耳了。
又听到虞锦跟姚公子说:“不过我记性好,路上行过几个码头、官道怎么走我都有印象,你要是想去哪儿玩,只管说就是了。”
说完,姚知非看着她提溜着一筐大蚌就往二楼厨房走去,她家的下人也怪,周围杵着那么些人,却都没什么眼力见,光顾着惊叹蚌壳有多大。那个个儿高的冯掌柜才撂了鱼竿,过去帮她提着。
蹚过淮河,这就算是到了南方了。
沿着河道一路行,快到淮安城的时候,渐渐有了河禁。码头不再是像路上那样零零散散地扯着几条拒马,而是派了官兵巡视。
虞锦站在船头上眺望,码头上的河兵十分好认,都穿着靛青色儿的棉服,约莫几十人,想要上码头的船都得卸了货让他们开箱检查。
罗镖头随她看了一会儿,皱了眉:“往年从不见淮安卡得这么严,这年都过了,怎么码头兵来了这么多?”
虞锦笑了:“你忘了你前几天寄出去的那封信了?咱让在淮安的商铺去报了官,官兵这是在查水匪啊。”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罗镖头恍然。
他们怕程帮纠缠不休,就叫淮安的商铺谎称有一批货被水匪劫了,淮安的官府自然要严查。他们那漕官倒也机灵,知道水匪不好抓,就先在码头上做做样子。
这突如其来的严查,提前也没个信儿,不少商人都慌了手脚。码头前的队伍排了半里,本来就拥挤,其中却还有好些船不往前走,偷悄悄地退了回来,横七竖八,把河道堵得严严实实。
“锦姑娘,那些船退出来做什么?”
姚知非彻底把虞锦当成了老师,见着什么都要问问,每天“锦姑娘”、“锦姑娘”能喊个十来遍。
“因为商人的船税太高呀,每千钱课五十,所以好些船上的货是虚报的,经不住查。”
虞锦本随口一说,看兰鸢一群人都望了过来,明显是都没想通这个理儿。她一琢磨,拿起桌上的一只瓷杯举了个例。
“意思就是——比如你带了一船青瓷,青瓷卖价约莫二十文一个吧,一千个就是二十两银,每千钱课税五十,就是一两银。这还只是过一道关交的税,从京城到杭州全程有七道河关,路上的吃喝穿用、船费再加一加,跑一趟下来赚不了几个钱。”
“你要不想交这份钱呢,就要虚报,说船上装的是普通的素瓷、炻瓷,素瓷不值钱,一个三五文,如此一来,课的税就少了许多。”
说到这儿,虞锦顿了顿,斜眼睨了一圈:“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我又没偷过税,咱虞家不缺这俩钱儿!我就是知道里边的门道给你们说说而已,你们一个个的什么眼神!”
一群人都哈哈笑了。
虞锦一时无言,明明她算是生意人里头最实诚的那一拨了,可也不知怎么的,她这奸商人设深入人心。外人这么想,自家人也这么想,怎么扭也扭不过来。
“主子继续说呀,偷税逃税是重罪,他们哪儿来的胆子?”
“敢带着一船货东奔西走的,多多少少有些门路,使俩银子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小商人没这个门路,而大商人虚报货,一趟下来能多赚不少。”
“每到一个关口,河漕官儿都会给你往路引上盖个红戳,给你写上——普瓷一船,一个五文,课税多少多少。往常只有第一道关口、也就是最初带着货上码头的那道关查得严,后头过河关时人家懒得查,只要将前头的路引拿出来,按上头报的货交钱就是了。”
船税课得重,官家恨不得把商人的每一滴油水刮干净,下边却也总能想出对策来。
听她仔细讲了一遭,姚知非又学到了新东西,忙掏出纸笔记了下来。他那墨盒叫小厮随身带着,干透了,什么时候要用,拿笔蘸了水上去蹭两下就行,倒是跟姚老爷一个习惯。
虞锦走过去瞄了一眼,他那一沓纸缝成了册子,扉页上写着“江南见闻录”,里头有字有画的。
姚知非有点不好意思:“画得糙,回头再慢慢整。这是给家里头的侄子和几个外甥女带的,临走前哭着闹着要跟我出来玩,哄了好几天才哄住。”
虞锦翻了翻这本册子,记得挺详细,大到码头什么样,小到今天吃了什么鱼、碰着了什么趣事,再琐碎的都要记上一笔。
“出门在外,心里有点牵挂,挺好的。”
虞锦心里生出些感慨。她是不怎么恋家的人,这三年多在外头行商,要是哪天想她爹了就坐下来写封信,写不过三五页就没了耐心,草草结了尾。
她又望了望船头坐着的冯三恪,戴着个遮阳的斗笠坐那儿钓鱼,一上午没吭声,鱼也没钓上来几条,只能听到百里缙在他旁边叨叨叨叨地说个不停。
这两人也是可怜,世上连个能牵挂的人都没了。
虞锦带着一手鱼腥味,走过去,冷不丁地往冯三恪鼻子前蒙了一把。冯三恪猝不及防,下意识往后一仰,差点滑到河里去。
“哎哎哎!”
虞锦忙把他拽住,还当人家会不高兴,却见冯三恪转过脸来,是带着笑的。
“爷怎么过来了,跟姚公子说完话了?”
虞锦咂了咂话里的味道,这话她听着……怎么跟谁家小媳妇拈酸吃醋似的?
还是冯三恪自己察觉不对,低咳一声,岔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这钓鱼也不容易,一上午就钓了这么几条。”
筐里放着四五条鱼,还张着嘴在吐气,倒是个头都不小。
百里忙着给他拆台:“可拉倒吧,你还放走了一半呢!主子是不知道啊,他哪儿是钓鱼啊?跟鱼菩萨似的,钓着了小鱼要放走,模样好看的鱼要放走,肚子大的鱼也要放走!”
“肚子大的那是要产籽了。”冯三恪道:“快要当娘的鱼了,吃了不好吧?”
百里缙嘴角一抽,反唇嘲讽:“下蛋的母鸡还是已经当了娘的鸡呢,你怎么吃人家儿子吃得那么欢实?”
虞锦笑得打跌,听两人就鱼籽和鸡蛋的问题唠了半个时辰,她又挖掘出了冯三恪身上的一个优点。
心善。
他们等了一整个上午,河兵都没把船查完,等得彻底没了脾气,至于后头排的队伍已经望不到头了。码头前排着的船大多规规矩矩等着,还有许多商人心知不妙,原路退了回来,虞锦猜他们是要找个地方卸货。
虞家大船旁边行过一只小小的乌篷船,上头坐着四个年轻汉子,他们的船瘦,从左边那条窄缝儿间遛了过去,不多时又摇着船桨倒了回来。
四人嘀咕了一阵,站起了一人,朝这头扬声喊道:“船上做主的是哪个?”
虞锦站在船边往下瞭了一眼,“是我,大哥什么事儿?”
那汉子没料到这么大的船上做主的是个姑娘,呆了呆,又见船头噗噗探出好几个脑袋,明白了,应该是哪家的小姐带着护卫丫鬟出来玩,还女扮男装,看样子挺洒脱。
他有点窘,吞吞吐吐道:“姑娘能不能给行个方便?我们兄弟四人都带着兵器,却没在官府备案,又舍不得丢……”
且开了个头,虞锦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递上来吧。”
刀不是便宜物件,一把刀好几两,丢了,他们这趟生意就白做了。可看着虞锦这一群人都有钱,不像是会贪他们那点子钱的,哥几个犹犹豫豫递过来四把短匕,反复叮嘱:“我们在码头前等着,姑娘可一定要来啊!到时候我们请姑娘吃饭!”
他们那乌篷船朝着前边码头划去了,罗镖头挨个把那四把匕首拔出来瞧了瞧,尤其是刀鞘里头,并没有夹带别的东西,这才好生收了起来。
刀鞘厚重寒凉,兰鸢瞧什么都好奇,上手摸了摸,又问虞锦那四人干嘛要把匕首递上船。
“走远路的商人都会带点东西防身,可平民私藏兵器是重罪,得去衙门的兵器核录里留底儿,这留底儿也要掏银子,每半年交一次,一年下来又得好几两。其实就是变着法儿地收钱,百姓不愿意交,平时藏着些也没人查,可要是哪天不走运,被逮住了能罚好几银。”
“咱们的商船上护卫多,兵器也多,全挂着虞家的名,码头兵不会一样样核对。”虞锦瞧兰鸢梳的辫挺好看,在她脑袋上呼噜了一把,冲小姑娘笑道:“记住了,出门在外,多给人家行个方便。”
罗镖头听完,木着脸点头:“姑娘说得对,就是这个理儿。”
话说得简单,他心里却暗暗赞赏。
罗镖头一年跑三趟镖,每趟两三月,留在京城的时间并不多。常听人说家里的姑娘越来越出息了,他没亲眼得见,也就没当回事。这趟跟出来,瞧着姑娘做事有章有法的,脑子和气度,也远远超过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心里挺欣慰。
虞家已经是京城排得上名的富贾了,所谓前人开路后人守成,如今家业已经挺大了,缺的是能守住家业的主子。以前罗镖头总想着家里头没个少爷,等老爷齿秃发白的时候,到了那时就要走下坡路了,他还得另作打算。
这会儿看着虞锦,突然又萌出了几分希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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