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尘绝

　　至正十年（1350年），河患状况持续加重，大量难民逃往腹里（现河北、山东、山西一带）和南方行省（现安徽、湖北一带），这些难民云集都城内外，却赶上来势汹汹的秋疫。“呼号丐乞，僵卧不起者相枕藉。”

　　郭家粮铺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因着河患，粮价暴涨，粮铺中的低价粮食销量大涨，郭家粮铺因着黍、菽等副粮占尽市场优势，郭衍也因此得了些额外的奖赏。

　　郭衍想起前几日徐希颜奏《月竹》时所用的琴座似有破损，便想着去琴店铺配一只琴座。沿街许多商铺都关了门，集市中也只有零星几个小摊位，卖家也不甚叫卖，摊前亦没有几个客人，想是天灾人祸，百姓的日子也是越发不好过。

　　郭衍走进琴行，只见店中的柜子上只摆着寥寥几只琴，掌柜的也是唤了许久方才出现。但他见到客人是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时，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转变，将店中最好的琴悉数搬出，听到郭衍说只要琴座时，更是将各式不同材质的琴座排成一排，令她哭笑不得。

　　郭衍挑了一只古朴纯重的紫檀木底座，纹有青木花纹，与希颜的沉香木暗色古琴应是相配，掌柜全程笑脸相迎，如奉神明，最后也坦言：店铺已两个月没有一笔生意，来访的也均是典当或是退货。

　　买到心满意足的礼物，郭衍抱着怀里精致的盒子，一路小跑，跑到徐希颜房前，深深吸了几口气，待气喘匀了才轻轻扣了扣窗户，只听\'嘶…\'的一声窗户打开，却是靛儿丫头。

　　“二少爷，您怎么来啦？”靛儿和臻儿来郭府小半个月，便发现这郭府二少爷最是没架子，待下人又好，因而很快打成一片。

　　“好靛儿，帮我叫你们家小姐出来，下回我从商铺多带几个小玩意给你。”

　　靛儿待要答话，只听后面传来一声“怎么了？”

　　小丫头随即站好，敛了神色，正色道：“小姐，是郭二少爷来找您。”

　　郭衍听不清徐希颜又说了些什么，只见徐希颜从房中走出，依依袅袅，顾盼生姿。

　　“希颜，你觉得这琴座好看嘛？”

　　徐希颜微微一愣，见那人一脸呆像却又想笑，最后才走近，细细去瞧那琴座，翠羽般的秀眉轻颤。

　　那琴座通体乌黑，正面绘有青花木，表面似有细细木纹，想是紫檀木上漆而成。

　　“古朴而简约，庄重而不失俊逸，确是好东西，若虚好眼光。”

　　“希颜若是喜欢，便送给希颜了。前几日我见希颜之前用的琴座似有破损，想是用久了，不妨换个新的。”郭衍说得自然。

　　郭衍一段话说完，只见徐希颜面上没什么表情，她身边的靛儿却炸了毛，急忙道：“公子，那琴座换不得，换不得，那琴座……”

　　“靛儿！”还未说完，便被打断，小姑娘自是乖乖的闭了嘴。

　　郭衍心下惊奇，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望向徐希颜。

　　徐希颜轻轻叹了一口气，似是在和万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着实是太久了，不如换一个，换一个罢。” 眉眼低垂，让人瞧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郭衍终于反应过来，道：“若是有何不便，我便留着自己用吧。”

　　希颜总算抬起头，缓声道：“那琴座与琴本不是一对，只因着是家父生前留下的，因而一直随身携带。” 眼神晦暗，无甚表情。旁边的靛儿则是惊的一句话也是不出，她在小姐身边伺候这几年，从未听她提过自己的父亲。

　　郭衍暗道不好，自己这次恐怕是好心办了错事，背脊冷汗直流，想出言安慰可却笨嘴拙舌起来，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徐希颜却是比她淡定多了，她从郭衍手中拿起了琴座，樱唇撅起，娇声道：“这送人的礼物，断没有要回的道理，这琴座与我的琴颜色正搭，我就收下了。”说着理也不理傻在当地的郭衍，便带着靛儿回房了。

　　她从徐希颜处出来，竟有如虚脱，她曾自诩最是潇洒超脱，繁杂琐事皆不萦于怀，，待人做事只求坦坦荡荡、无愧于心。但在徐希颜身边，她却常常感到彷徨和紧张，行动言语也畏畏缩缩，生怕自己说错或做错了什么，害怕和不安的事也越来越多，难于做到潇洒而肆意。

　　郭衍边这样想着，边往院子里走，过了拐角处，不想却撞见了她父亲。

　　只是郭子兴身旁却站着三个人，却是三个她从未见过的人。其中一人站在郭子兴身旁，另外两个则跟在后面，只见为首这人相貌堂堂，面如刀刻，仪表似天神，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漆刷，身躯八尺如银，约莫二十五、六年纪。

　　“小弟郭衍，表字若虚。”

　　“在下陈友谅，湖北沔阳人。”这人的声音低沉，中气十足，想是长年习武，内力深厚。
　　郭衍不禁在心中赞叹，好一个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好汉，便起手作揖，听她父亲一一引荐。

　　原来这三人均是徐寿辉派来的，他们一同带来的还有徐寿辉的亲笔信。徐寿辉担心此次时疫波及广泛，难民迁徙量大，况且濠州地处湖北一带，他担心妹妹受牵连，便建议郭子兴让郭衍、徐希颜等人一同去南方游玩月余，待事态缓解，再回临濠，其间费用车马和人手，徐寿辉均已安置好。
　　而此法也了却郭子兴心中一事，他近几日担忧郭衍刚到濠州，便受这时疫之扰，奈何河患时节，商铺里正是忙乱的时候，且郭衍那孩子本就不喜拘束，也好让她散散心，如此也是两全其美。

　　这边，郭衍的脑袋瓜却是转得飞快：徐寿辉这厮让她们去南方游玩月余，却未制定去处，想必只要这段时间离开濠州城就行，带上我和琬琬多半是为掩人耳目，装个出门游玩的样子。待她细细打量这负责护送的三个男子，便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其余两人也便罢了，那陈友谅胸脯横阔，似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似有千丈凌云之志气；骨健筋强，似是习武之人，却没有习武之人的粗鲁与不修，器宇不凡，谈吐有度。此人虽恭敬却不卑不亢，她心中不禁感叹徐寿辉手下党羽众多，好汉层出，也不知徐寿辉意欲何为，所藏何心？！

　　而后，郭子兴又引陈友谅去见徐希颜，二人等候在房外。

　　陈友谅神色恭敬，眉眼低垂，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少顷，希颜从房门中走出，陈友谅才抬起头来，瞳孔似在微微颤抖，面上却无甚表情，只是神情专注。

　　“希颜。” 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声略有些些沙哑，目光幽深，辨不清是何种情绪。

　　“陈大哥。”徐希颜美眸微张，似有些吃惊，看到郭子兴后很快敛起情绪：“郭伯伯。”娇身微欠。

　　‘郭伯伯’便将事情详细说予她听，徐希颜似听寻常邻里琐事般，面色平静如水，只略略点头，未提出任何异议。

　　而陈友谅，目光一直胶着在徐希颜身上，似乎片刻也不肯离开，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倨傲，乌黑深邃的眼眸中却似含了一层氤氲，露骨而不粗放，仰慕而不谦卑，浑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自信。

　　临走前的一天，郭衍与她师父沈安约着一同吃饭，她左拐右拐转到一家小酒馆，见到沈安坐在边上的小桌子旁饮酒，便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做一下后拍了拍桌子，“小二，上酒！”

　　“小姑娘家的，喝什么酒？”沈安一把拿过小二呈上来的酒，边为自己斟酒边说：“我有一封信，托你带到汉阳府的入云阁。”

　　郭衍点点头，似乎对她师父这般神秘的行径已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却又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与我们同去？”

　　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也好，那些出现在徐府的歹人，我总是不放心，他们若是盯着徐师兄妹俩，便也能找到府上。若是你在这，我便不担心了。”说着斜嘴一笑，端起面前的碗筷吃起来。

　　“放心吧，我会在暗中保护你父亲，更不会让人伤郭府一分一毫。”沈安眼中有闪烁的火光，“你就当出去散心，所经之地，汉阳繁盛，蓟春雅致，黄州苍茫，皆是极致。”

　　郭衍一脸玩味地看着他：“你怎知我们会经过这些地方？”，而后状似问得漫不经心“这次南行……是不是为了躲避追杀啊？”

　　沈安有些不自在，“哪有那么多穷凶极恶的杀手？再说那三个身手不凡的与你们同去，此行定会安然无恙。” 语罢手中的一壶酒已是见底。

　　郭衍白了他一眼，她知道再问下去师父也不会再说。郭衍自十二岁拜她为师起，便知道师父是个很神秘的人，譬如没人知道他从何处来、父母为谁，譬如他明明不喜交际往来，却随处皆有相识之人。她幼时曾跟着沈安到过许多地方，师父的才学、武艺都学了些，她却不知这人出身为何、师从何人。他不说，她不问，这么多年，他们早就形成了这独有的默契与心领神会。

　　有时，无所知无所问，亦是一种默契。

　　郭衍索性又点些饭菜，与沈安一同吃了，此话再未提起。

　　临行前夜，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收拾行李细软，马姑娘正有条不紊地帮郭衍理着东西，便听到窗外有如簌簌风过，似笛，比笛沉厚，似箫，比箫清透，

　　“若虚，你听窗外那是什么声音啊，这样好听。”

　　这乐音不粘滞不粗戾，似心底发出的绵长呜咽，似诉、似怨，似叹、似惋，是孤舟离人的饮泣，是浪迹天涯的呼啸，似空谷传响。

　　“那是埙，有言道：‘人有七窍，埙有七孔，此乃神韵’。”郭衍的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打破了埙音的和谐，遂放下手中的物什，搬个椅子坐在窗口，望着窗前一轮如银明月，静静的听。

　　乐音似渐入佳境，似看见玄巾白衣者躞喋而来，仰望是清冷的月，俯首是凋零的影，渐去渐远，在月与竹的银与绿中，人儿在淡淡的融……

　　面上似有些潮湿，郭衍闭上双眼，忽然想起那月夜，那风竹，那弹琴的女子。心内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徐希颜，徐希颜，这埙声为何如此哀伤悲怆。

　　《风竹》讲求空和无，可你的埙声却是彻骨的忧郁和虚无，你在为什么而慨叹？你为何哀伤，又为谁沉郁？你在我眼中，真是个难解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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