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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竹月影
她说‘谢谢你’!她用的是‘你’!
她该有多恐惧才会似落荒而逃,她该有多不安一时连称呼也顾不得。
她的不安与恐慌,痛苦与悲凉,甚至是转瞬间的脆弱,郭衍都看在眼里,她却什么也无法做,只言片语也说不出,她想要安慰人家,可其间因由典故她却全然不知,安慰似乎也没个头绪。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徐希颜,虽然她们二人相识不久,但徐希颜身上自然流露的高贵与冷傲,以及相处后所识的才思与胆识、敏锐与聪颖,均让郭衍欣赏、赞叹,更不要说那似有若无的默契与相通。但今日的她,却又是迥乎不同的。
这一切都让郭衍无限的渴望真相,又极度的不知所措。她想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并正在经历些什么。她总隐隐感觉此人不俗,在两人交谈时,更是常常产生一种震撼与共鸣,但另一方面,徐姑娘的过往她无从知晓,此时发生的事她又无处问起,她体会着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这种无力让她几近虚脱。
于是,在傻愣愣地站了一炷香以后,郭衍终于决定回房。
“怎么去了这么久?石蜜都有些冷。” 马琬在郭衍房中煮好了石蜜等她,郭衍拿起碗一饮而尽,而后一屁股躺倒在榻上,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马琬见她有些异样,忙走过去坐在榻边上,见郭衍额头眉角皆有些湿漉漉的,叹了一口气:“傍晚寒气重,居然在外疯跑这么久。”
说着从怀中掏出手帕,轻拭郭衍的眉角,摸了摸郭衍的衣服,秀美顿时皱起,不满道:“浑身湿湿的,快去洗个热水澡,若是受了风寒可怎么办!”说着手脚并用,推推搡搡着逼郭衍去沐浴。
郭衍走进水雾袅袅的浴室,脱下外袍,细白的手指不耐烦地剥下里衣和裹胸,刚踏入木盆里,因着冷热交替瑟缩了一下。蒸汽细细密密铺洒在脸上,她轻叹一口气,缓缓将自己没在水中。
食顷,郭衍着一淡青长衫回到房中,马琬已然不在,她心中烦闷不已,然这苦恼的缘由又难以言说,亦寻不到源头,思索片刻,从柜中取出一小物什,出了门。
厢房里,徐希颜坐在窗前,细白的手指细细摩挲着香囊的络丝边,两弯秀眉似蹙非蹙,一双美目似合未合,两靥比平时更白上三分,更显清雅动人,如弱柳扶风。
她正暗自出神,窗外似传来乐音,初时声音很小,似是十分遥远,而后乐音渐响,仿佛在走近。
徐希颜心下惊奇,不知何人月夜在此奏乐,待要出门查看,身子却猛地一僵。一曲昭君怨,半生思乡苦,窗外之人吹奏的竟是《妆台秋思》。
初时笛声悠悠,恍惚如塞外炊烟,余余袅袅,仿佛在旷远的秋天,笼一缕轻纱似的凄凉,任枯叶漫天,把天际望断。转而音节渐长,绵长哀怨,低音落落,诉尽凄婉心绪,一段轻快的节奏,掩不住急吹缓奏的长吁短叹,幽咽如风。而后乐音似乎轻快明丽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似忆起
青山隐隐、碧水依依,谁家小儿女,竹马绕窗,嬉笑呢喃。
徐希颜听到这,终是情难自以,依窗,往事滚滚,旧事重现,再忆,横笛吹一曲,故人难再,凝噎。她嘴唇泛白,双目合闭,睫毛轻颤,似在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窗外,曲声将歇,乐音飘渺如烟云,似有若无,如泣如诉,半窗苦寒,一秋箫瑟,如韶华流水,凭残梦消尽,寂寞如斯,似述不如归去。红尘有梦,镌刻在记忆深处,拂不去的尘埃,终不过是散去。
徐希颜终是忍不住,她推开门,只见月光下的人衣冠胜雪,头发未全部束起,一半披散,一半束着,长发微湿,眉如墨玉,眸神似潺潺春水,温润如玉。
最后几个尾音消散,郭衍放下手中的洞箫,望向她,嘴角微弯,淡淡的笑容,似三月暖阳,舒适惬意。
一时间,二人均未言语,仿佛金风玉露,高山流水,已胜过人间无数。
“影匆匆,神悲切,归无期。掩不住万千难理思情。可怜昭君胡地十四载,形影只,人沧桑,望断长安路,却是一纸愁绪,无处寄。” 徐希颜声音微颤,似是思及往事,意难自禁。
郭衍心内一恸,“别长安、出潼关、渡黄河、过雁门,沿途,有谁看得见明妃的离愁别绪?唯有凄寒的西风和南飞的大雁罢。缘不过:身不由己,红尘如梦,命途漂泊。”
徐希颜心下酸楚,眉宇间神色黯然,半晌,幽幽道::“红尘如梦,然都镌刻在记忆中,纵是南柯一梦,终是意难平。”
郭衍了然,缓声道:“真耶?梦耶?难忘便难忘,难舍便不舍,任之,等之,随之,来之则安之。”
徐希颜心中一动,似恍然有所悟,又似茫然无所知,蹙起的眉却终是散了散,紧绷着的背脊也渐渐松弛,心绪也渐渐平复。
月皎疑非夜,林疏似更秋。是夜,月光如银铺洒在小路上,衬着树影斑驳,星光粲粲,莫不相宜。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今夜月色如水,确是赏月的好日子。”郭衍一双桃花眼笑得眼尾弯弯,眸光朗若流星。
徐希颜轻笑,唇色如樱,“若虚的箫声清澈却不沉郁,悠扬却不凄婉,配今夜皎月竹影,一曲《风竹夜月》再好不过。”言下之意想听郭衍吹奏《风竹》。
郭衍听徐希颜夸她,心中早已翘起了尾巴,但要她再吹奏一首,她还着实有些紧张,毕竟美人在前,需得几近完美才好。《风竹》乃是洞箫的入门曲,断没有推辞的道理,便拿起箫吹奏起来。
《风竹》此曲乃是抒发天地悠悠,无有时尽之感,胸臆情怀皆散在风声、竹影、月色里,讲求平心静气,心无旁骛。而郭衍此时心有耽兮,目有盼兮,自是无法得其要义、奏其精髓,因而奏只吹了一小段,便无法继续了。
郭衍扭捏的放下箫,羞惭得面红耳赤,左手不禁挠了挠头。徐希颜略惊讶,而后又轻笑起来,道:“你不专心。”似嗔似笑。
郭衍十分委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还不是因为你在这儿,我才无法专心。”话脱口而出,才意识到似有不对之处。
徐希颜立刻听出话外之音,粉面顿时烧得火红,眼睛瞥向一旁,却也并未动怒,也没嗔怪,想这人每日莽撞冲动、口不择言,也是见怪不怪了。
这时,希颜的贴身丫头靛儿跑过来,“小姐,原来您在这,我们见您不在房中可急坏啦!”边说着边走近。
“万儿,你去把我的琴拿来。” 万儿初时以为自己听错了,瞧了瞧小姐,又偷偷瞥了瞥郭衍,万儿终究是年纪小,难掩面上吃惊的神色,但看她家小姐一脸平静,只得默默地去拿琴。
徐希颜端坐在琴椅上,十指纤纤,粉黛未施 ,却难掩绝世容姿。
月朗星疏,伊人抚琴。
风来竹面,吹动亘古相思,夜过长空,带走今人惆怅。琴音奏起,有如空谷回响,天地悠悠,溢着豪情满满,柔情满怀,尽散在风声、竹影、夜月中,此所谓物我两忘,清虚淡远之境。
曲毕,徐希颜刚想借此嘲笑郭衍一番,但当她抬起双眸,与那人对视,调笑之语竟一句也说不出,因着那人眼中的专注与期盼,笑容里的怜惜与欣赏。都怪、怪这月光如水、竹影斑驳的静谧之夜。
《风竹》此曲本是抒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感,却叫郭衍听出了缠绵与柔情,原不过是一切乐音皆源于心,一切景语皆情语罢了,她心中怀着对徐希颜的怜惜与心疼,因而在曲中听出了悱恻与绵绵,也就不足为怪。
“希颜琴艺之高,乐音之妙,果真不是我这三脚猫可以比的,只可惜有一处不足。”
徐希颜顿时好奇心作祟:“哦?哪一处?不妨说来听听。”
郭衍娓娓道来:“《风竹》此曲赞扬君子如竹,高风亮节,超脱忘我,《风竹》的配画也总是一翩翩君子立于竹下,或在月影之中对酒当歌,希颜的风竹遗憾的是,此处并无君子,无实体可依附。”
徐希颜听罢,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郭衍大费周章地自嘲自己非君子,原是想逗她一笑罢了,却不知郭衍不仅不是‘真君子’,更是‘小女子’。
夜渐深,月影倚在树上,依偎而不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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