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作者:荷尖角(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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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柯巷】·一


      不过一间最普通的瓦房。

      陈年的陶瓦,积了一层薄灰,花白伶仃,不多不少正好凑了一个单数。屋檐夹着墙的地方留出半指多宽,缝中尽生烟尘,所幸一面门墙仍是粉白,青莲漆的大门,门鼻上一柄黄铜大锁。一弯初夏的绿槐半探上墙,怯怯地搭着鸱尾。

      屋主薛四慢条斯理地将掌中一大圈钥匙逐个摸着,细细找,指头一根一根剔着匙身:“您真是拣了好彩头。我这屋在南柯巷,归溪二里的旺地方,荣福家的央了我好久,我还舍不得租他。如今看在徐当家的面子上……”

      字句渐止。

      薛四从眼皮子底下悠悠地瞟了他一眼。

      陈焉之前一直望着瓦脊上那段孤伶伶的枝条,此时也终于讪讪然收了目光,却没有对视回去。薛四话中有话,他并不是不明白。

      陈焉低下眼眉,微微苦笑。

      手隔着银囊的布料,把那几块碎银又慢慢掂了两下。依旧是那个重量。

      他在泗、浛两州服役多年,连老家的行情都已生疏,何况这人生地不熟的京邑。说来也是机缘巧合,若非他当年在泗州七城暴乱中救下京商徐有贵,徐老也不会留下“日后若到聿京,必将尽心报恩”的话。

      只不想时隔数年,他脱了军籍,入京谋生,打听到的却是徐老病逝半年有余的消息。

      徐记的新当家对他不咸不淡,打发专门租赁店面的薛四廉价给他一间营生的铺头,也算仁至义尽了。

      奈何……自己离开浛州时身无分文。先父生前积蓄微薄,家中一贫如洗,他从军之后,故居也被老家的几位叔伯兄弟变卖。他没有讨回那笔钱,留给了族中亲戚置办田产。此番来京,囊中羞涩。

      再这般彷徨地攥下去,只怕这银囊袋子都要被手心里的汗打湿了。

      ◆

      薛四终于把那一根铜匙剔了出来。

      他慢慢踱上台阶去弄那柄黄铜大锁,谁知他刚抬手,邻舍一面四寸厚的石墙内突然传出一声嚎哭。哭声极其惨烈,痛不欲生:“杀人啦——”

      陈焉大吃一惊。

      不料薛四只是眉梢一挑,全不理会,径直摆弄他那铜锁。巷内来往的路人居然也面不改色,只当充耳不闻一般,至多有人侧目投了个白眼,余下的甚至连眼皮都不曾动弹,仍旧各走各的路。

      陈焉愈发震惊——都说南州多讹诈,北地多劫杀,可这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民风竟也冷漠至此,袖手旁观者比比皆然。分明性命攸关,过往之人却无半点搭救之意。

      陈焉听那声音凄厉,隐隐有咽气之态,心中不免犯了急病。他见众人坐视不管,情急之下也顾不及多做打算,倏地一个纵步跃上石阶,但见门面全开,前堂大敞,只是暗沉沉的看不清其中底细。他不曾留心屋中摆设,霎时冲了进去。

      等薛四“嗳”地一声嚷起来,人已闯入前堂,三两步穿过案几凳椅,猛地看见一屏秋香色的细竹挂帘隔出一间内室。他想也不想,骤然将帘子摔开!

      人一愣。

      帘后一张榻席,席上两人一趴一跪。

      下面的人是个汉子。衣衫半褪至腰,露出铜筋铁骨,黑黝黝的肌肉上抹了蛇胆酒,酒味极浓极烈,烧出了一股辣劲,直叫人喉咙鼻子都生起火来。可那汉子正被人一手扣住肩胛,一手按着头颅,牢牢钉在四角方席中央,压根没有功夫呛上一呛。

      上面的人是个青年。青年一身入夏青衫,眉峰凌厉,细长的眼睛分明有刻薄之相,只须微微一眯,那眼神便是活脱脱的一枚刀刃出鞘,剐人一眼必能剜下几片肉来。

      屋内闷热。青年贴身穿的膺心衣湿了一爿,他双眉紧蹙,头也不抬,汗也不擦,衣袂不过是随随便便挽了两把,膝头则抵住那汉子腰眼,骂了声“趴好”,五指却比声音更毒三分,冷不丁就在那人筋肉之处狠狠一推!

      汉子吃痛,一头栽在榻上,脸也被榻板压扁一半,哪里还有人认得出他之前的模样。

      “疼……疼啊!”

      “怕疼就别上门!”青衫男子不仅不松劲,反而变本加厉,又是一推!

      “啊呀!杀人啦——”那汉子倒抽一口寒气,本已瘫痪不动的身子好比活鱼上了砧板,作势便要翻腾起来。岂料青年一记手肘毒辣利落,饶是汉子这般五大三粗的身子也被瞬间劈了下去,发出好大一声响!

      汉子双眼瞪直,抽了第二口寒气时,已是连痛都不会叫了。

      陈焉哑口无言,僵在门侧。

      他嘴唇微张,似要好言相劝,却又一时想不到什么宜情宜景的话,彷佛平白吃了一味黄连,喉间隐隐生苦。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往往人在尴尬之际,或要咳嗽一下,或要赔笑两声,他竟浑然忘了干净,只顾发呆。

      陈焉犹在怔忡,那青衫男子已是极不耐烦地丢下一句话:“投医的外边等!”

      他没能回过神,茫然看着男子那双抬都不屑一抬的眼睛。恰有一线天光漏过窗纸,染上男子额前几颗汗珠,微白的颜色在那儿不动声色晃了一晃。那种细弱的光芒就像在他喉中打了个结,把话语轻轻拴住了,让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没等到人回话,青衫男子这才倏地扬起头来。一剎那四目相对,陈焉忽然想起那年篆山初雪,雪入山坳,细细簌簌披上一支早开的梅。冰冷压过颜色。

      只叫人记下了霜寒沁骨,却记不得梅开如画。

      青年冷冷看他。

      “没病?”直视之时,那一对明眸利眼更是锐气逼人,“没病就滚——”

      陈焉的脸顿时红了。面皮滚辣辣的,非要挤出些血珠子来才肯罢休,按捺不住种种尴尬羞愧袭上眉头。

      听见一个“病”字,他总算大彻大悟,想不到自己闹出的笑话居然如此荒唐。

      傻子。

      傻子。

      难怪京人总瞧不起乡下汉。再多几个他这样的,岂不叫人一辈子耻笑?

      正是窘迫不已,门口那儿忽地有人叫唤,俨然是薛四在高声喊他名字。陈焉这才一惊,烫了手似地丢开帘子,顾不得墙壁被帘子拍得一阵噼啪乱响,人已匆匆撤出身来。

      太丢人了。

      久居军营,言行举止也多了几分莽撞,少了几分思量。这寻常百姓的寻常生活,自己竟然真的以为有贼杀人越货,几乎动了刀剑。可见身上戍人之习未去。

      日后还要做邻居的。没想到入住之前已经把人得罪了,这可怎么是好?

      他越是想,心越是乱。

      胸口有如擂鼓作阵,万马脱缰,一时怦怦响个不住。

      他的手微微打颤,手背胡乱抵上脸颊,想要驱走烫意。只恨这初夏时节,怎地就凉不下来。

      刚出大门,迎面便撞上薛四一脸赶场子看热闹的神色。

      那东家把他上下一瞥,望见他脸面涨红,已然心知肚明,牙缝中弹出一声笑,轻描淡写道:“拜访邻里之事,押后方好。尤其这个谢大夫,那嘴可不饶人,闲事少管。”

      陈焉连忙回头朝门前的牌匾上一望,果然见到“回春草堂”四个字端端整整,錾银流辉,正是医馆惯用的名号。再看堂中,药炉,药船,厘戥秤,百子柜,无一不全。他心中悔之不及,只怨自己一介莽夫,竟连人家的招牌都没看清便贸然闯入。活该丢脸。

      亏得薛四知情识趣,再也不提此事,他才稍稍得以缓一缓心神。

      ◆

      铜锁已开,迈入门坎,前头布置店面之处已经收拾过了,再往里走便是门楼和厢房隔出的一口天井,院落里稀稀落落还剩些小木板凳而已,一株歪斜的老树挨着墙,墙角有一两处春天开尽的花。薛四开了厢房让他过目,房内仅有一床一桌一凭几,十分简陋,但他随军惯了,倒也不在意摆设装饰。只需扫了尘,便可入住。

      薛四领他逛足一圈下来,一一将规矩明细都交待了,便握着双手,拢着袖子,立在一个点上不动了。嘴唇紧紧阖着。

      陈焉见了这般光景,明白薛四是在等着头一个月的租金,微微顿了顿,终于慢慢将银囊解下扣带。他先把银囊搁在一旁的石桌上,然后取出一角方帕,展开,铺平,手指这才从银囊里面一点一点拨出大约五两白银。

      银子的成色并不好,碎得有些寒碜。薛四眉头一拧。

      他垂了头,没有看薛四的脸色,低着嗓子好声好气地说:“东家,晚辈初来乍到,不通京邑世故,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东家多多包涵。我小本生意,白手起家,许多东西都烦添置,下个月头……倘若租金一时凑不足,还请您一定宽限几日。”

      说到这个地步,薛四的脸色已然沉了八九分了。

      陈焉缓缓住了声,左手动作很慢,把摊开的那块帕子一个角一个角地小心迭好,呈了过去,缄默地候着薛四的话。

      薛四到底是伸手抓了帕包过来,掖入袖中,嘴里的唠叨终究有几分不快:“既是老徐家介绍的,缓一缓也可以,只不过,若月月皆如此,休怪我不讲情面。生意不是这般做的,一行有一行规矩——多少人等着这铺面呢。原不是说你退下役来领了不少军饷,是个大主顾?我看……”

      薛四没接下去。

      陈焉只是淡淡一笑。这样酸溜溜的话他无从反驳,唯有默认。毕竟,他的确不是什么大主顾。

      只身所有,不过腰间一柄封鞘已久的长剑。自他退出军籍,这剑,怕是再用不上了。

      ——也用不了了。

      斜风过处,有那么一绺还捎着初夏草木蓊郁的气息,无意间撩起了他的衣角。

      他闭上眼睛。

      右边的长袖空荡荡地在风中翻迭而上,像一只没了篾骨的纸鸢。

      ◆ ◆ ◆

      扬帆击楫,沉舟碎浪,唯有梦中相见。

      醒来时,他已不在南州水师。面前一堆木屑,一盏残灯,一砚墨,一支笔而已。

      窗纸透过来的几丝晨曦照上陈焉的脸,他恍惚低头,地上有三张揉乱的纸。第一张揉得极深,满是懊恼。第二张痕迹缓了,无奈重了。第三张只是轻轻揉作一团,抛落在地,却已有绝望之意。

      纸上尽是歪歪扭扭的字。

      他叹息一声,把纸都捡了起来,抚掌而上,一一展平。墨砚里墨迹未干,再磨出半盏来,蘸笔在手,毫尖在皱巴巴的纸面上有点打颤,好半晌才写出一道平直的笔划。

      木材行的掌柜见他是个单手木匠,满腹狐疑,偏偏他又是荼南十六州来的,在京邑无亲无故,叫人看他不起,那掌柜便故意刁难,让他把所需木材的木龄、质地、疏密、纹路全部用纸列成清单写好,才肯为他进货。

      陈焉的老父曾是做木器的好手。他儿时尚未从军,倒是跟父亲粗略学了一些木工手艺,可他现在的手做得粗活,却做不得写字这样的细活。

      三张纸写到三更天,满纸惨不忍睹。他倦极而睡。

      本不想劳烦他人。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

      天一大亮,他便简单作了梳洗,怀里揣着一张勉强能读的清单,期望邻里中有读书识字的,可以替他工整地抄上一份。

      暮春立夏时节,清早乍暖还寒。他推开门,一丝沁骨的风捎来了北地的凛凛冻气。风劲不大,却是一副恶霸做派,他肩头搭着的罩衣并不严实,又太过单薄,抵不住那股冷风嚣张闯入,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几分暖意顿时被抢掠一空。

      右臂的伤还没有习惯北方的春寒。

      患处受了风,不禁微微打起颤来,疼痛如筛盐一般由骨子里往外细细地、狠狠地甩了两下。陈焉蹙眉,抽了一口冷气,左手下意识按上右臂,却忘了怀中有纸。

      那纸被风一揭,“哗啦”一声卷起数丈,直落而下,沿着巷内的青石小道跌跌撞撞扫了出去。

      “糟了……”他顾不上手臂生疼,匆匆追了过去。

      不料纸张随风一抖,四角大展,在离地半尺的地方与一个人撞了正着。白纸包起那人袍子的下摆,搁住不动了。

      陈焉吃惊地往上看,居然见到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他怔了怔,立刻尴尬不已地把头往下低。又要叫这位邻居笑话了。

      那谢大夫低眼斜斜一瞥脚边的纸张,朝他撇嘴一笑:“都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可你平白长了一副好身板,居然连纸都拿不住。没用。”

      他的脸颊隐隐烧了起来,然而羞愧之中又有几分苦涩。他已是废人,说不定真的连书生都不如。

      那人微微偏了偏头,仔细看着脚边的纸,眉梢往上一斜,低身将纸抽了起来,从头到尾再读一遍。他皱起眉毛,慢悠悠地问道:“你是木匠?”

      陈焉点点头。

      “这字真丑。”毫不含糊,一针见血。那张纸被一只手猛地拍回陈焉怀中,手的主人早已扬长而去,踏入他家医馆,再不多半句客套寒暄。

      怎能不丑。陈焉苦涩地叹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左手写出来的字,如何能不生硬笨拙?

      就像他这个残疾,叫人不愿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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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 诸位六一快乐。
    自贺生日发文,文笔拙劣,文思平庸,只想试着写布衣百姓淡淡的小故事,还望各位海涵。荷花在此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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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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