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作者:荷尖角(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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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柯巷】·二



      出了二里,坊角有家棺椁店的伙计可怜他没了右手,又见他中规中矩,温良恭俭,便代劳抄了一份整整齐齐的单子。陈焉感激不尽。

      木工活除了板材,还需凿,刨,锛,锯,钻,锉,斧,刀,量尺,画规,绳墨。样样俱全之后,考究的便是手上的功夫。他从木材行取了木料,忖量自己不动绳墨规矩已久,惟恐手生,便先做了几样留着他家常用的小器物,权当试练,待模样耐看了,再摆上柜台。

      院子里的老槐槁瘦,叶不遮荫。夏初日光当头,居然也有几分火辣灼人,他挨着墙坐也没能避开多少,幸好石头尚有一点湿凉,解了炎热。他用手不便,于是借着一块沉甸甸的压石和几根辅助的木桩,伸展绳墨,将丈量好的板材抵住刨刀,一下一下削平。鲜嫩的刨花有着木屑独有的清香,堆在脚边,卷卷的模样颇有几分乖顺可爱。

      忙着活儿的时候,常常能听见有人隔着院墙凄声嚎叫,有哭的,有闹的,有折腾的,有撒泼的,最后都被一声“怕疼就滚”喝住,登时死寂一片。

      有时候,他甚至会轻轻笑出声来。

      不是不记得自己头一回闹出笑话的窘迫。可从窘迫到熟知,从熟知到习惯,习惯了,听不着反倒有些落寞。

      微微笑着,木色的刨花在他板凳边上渐积渐密。一枝不知哪来的常青藤在他身后爬了半墙高的时候,他的木器已经可以在邻里之间为他筹一点钱了。陈焉终于略略把心事放下。幸好他还记得爹爹昔日最为擅长的荼南雕花,聿京人爱极了南边的精细纹样,在小几妆奁上刻上一些,京邑的女儿家总是喜欢的。

      ◆

      京人忌讳残疾。

      起初,他走了几户人家,本想多结识些邻里,日后遇着难处也好有个照应。可邻人见他断了一只胳膊,总要对他拉下脸,多多少少有些嫌恶,不愿亲近。

      他心里渐渐明白过来,也习惯于藏起伤残,尽量不叫别人发觉。自铺面开张之后,他亲自携了木器上门,征询意见,态度诚恳谦和,周围的几个京民与他打过多次照面,也渐渐熟了些,不像早先那般冷淡,闲暇时偶尔还会和他搭两句话。

      陈焉是新搬入的住户,他们见了面生的,总喜欢把回春草堂里的那位谢大夫拿出来大肆渲染一番,生怕他不知底细惹祸上身似的。

      陈焉听了方知大夫姓谢,双名皖回,也不是京城人氏。当年白发须眉的老师傅带着两个徒儿从单州徙迁聿京,就在这归溪二里的南柯巷开了医馆。老师傅技艺精湛,闯出了响名声,京城士族平民都有不少慕名而来,散金求医。

      名师出高徒。老人家过世之时,大徒儿已被选募入宫,位居太常医官,而小徒儿不愿入仕,便留在了草堂当民间医工,守着师父的馆子营生。

      谢皖回得了家师真传,看病抓药一手独揽,偏偏那张嘴比他的医术还要厉害,脾性乖张,火气不小,许多初来投医的人都被他骂破了胆子,畏缩不敢近前。好在久而久之,一回生,二回熟,众人都晓得他嘴上虽狠,手上的功夫却一丝不苟,就算被他骂了也权当耳边风。时日深了,大家见惯不怪,就算听到“杀人”、“救命”之类的嚎哭惨叫,也是置若罔闻。

      陈焉恍然大悟。

      他被那谢大夫讥诮了两回,对此人终归有些回避,偶尔在门口碰见也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罢了,没有深交。尽量不见为好。

      然而这尽量两字,也在一个月牙西斜的夜晚被轻轻撕破了。

      ◆

      那夜他做了梦。

      梦中,他身形晃荡,无踪无迹,俨如一缕漆黑的魂魄,轻飘飘毫无重量。扶摇狂风凛凛而至,猝然将他卷回浛州海面。

      三更。

      暴雨来袭,骤风肆虐,黑压压的大洋之上暗涛汹涌。

      昳疏寇船偷袭鹒云港,东、南、北三面合围,战船上百,密如蛳蚁,火光大起大灭,灼灼迸发的戾色犹如鬼目圆睁,睚眦尽裂,狰狞煞人。他被一只无形大手重重掀到一艘船上,正逢两军乱战,白刃拼杀,数朵浪花把舷板上一摊污血冲得七零八落。

      海水又冰又咸。

      鲜血又冷又涩。

      雨点彷佛是用生铁打成的沙砾,一颗颗硬实狠毒,扫过甲板时响声震天,好比一串急鼓。更有甚者一头撞破在犀甲之上,裂开的水花紧密相接,此起彼伏,竟是连成了一片茫茫大雾。

      他在雨中摸索,视野溃散,只看见并肩作战的弟兄们在漆黑之中忽隐忽现,一时是手,一时是脚,一时又恍恍惚惚像有人的脑袋冒了出来,左右晃荡。

      他伸出手,想要拉住那些摇摇欲坠似的身体。

      一道电闪来得毫无征兆,云层乍破,满目昏黑像被撕开一道口子。凄厉的白光照亮他的脚下。

      没有人在那里。

      赫然所见,只有身首异处的尸体。

      他眼睁睁看着那一个个曾经朝夕相处的人面容灰白,横七竖八地挂在舷板上。浑身上下的血瞬间冲入脑门。

      一口巨浪倏然来袭,轰向船楼北侧。

      有个人从浪尖上重重摔落甲板,被刀剑厮杀的寒光整个罩住,满身浴血,几番挣扎终于爬到他的脚边,正是他派往幽都求援的校尉。那校尉双眼腥红,朝他振臂哭喊:王……王获老贼扣兵幽都——他没有来,他没有来呀!

      身后逼来的昳疏海寇猖狂大笑,一刀斩断了校尉的咽喉。

      校尉!他失声痛吼,发狂似地朝那人冲了过去,誓要一剑取其命门。

      明明想出手拔剑,可力气却总是用不到一处。无法出剑,无法动弹。完全没有手握兵械的感觉,更没有长剑脱鞘而出。

      简直就像,没有了手——

      他一惊,陡然望向右臂。

      那儿竟是空荡荡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那寇贼笑得更凶更狠,把手往上一举,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正牢牢攥在掌心,大喝:无臂之人,何以杀我——

      他心头大震,断臂之处直到这一刻才猝然有了痛觉。

      血肉横飞。

      ◆

      “啊……!”惊醒在满目杀机之中,夜色阴鸷之际。

      壶漏点点滴滴,旁敲侧击,每一声都如同催人吊丧一般。半破的窗纸外依稀有戚戚之音,彷佛亡魂恸哭,孤鬼悲鸣,不绝于耳。

      陈焉咽喉微痛,心衣下浮了一层细密的虚汗,后背尽湿。右臂的伤口剧痛无比。

      这残更半夜,乌漆漆地灌了一口冷风入窗,患处如刀片凌迟,任凭他死死攥着,仍是辗转一夜难以入睡。好容易熬到天明,昏沉沉的光像灰烬一般吹入门缝,瓦脊上的鱼肚白才得两三分厚,成不了气候,顶多能擦亮一小块巴掌大的天空。余下的尽是昏黑而已。

      陈焉摸了摸身下草席,苇子上已经被汗打湿一片。他面色惨淡,蹙着眉毛下了床,胡乱披起一件衣服出门。

      旧患,竟还不能痊愈。

      他终于有些庆幸自己住在医馆隔壁了。

      ◆ ◆ ◆

      这个时辰,南柯巷里寥无人迹。令他吃惊的是回春草堂的门已经开了,只是前屋无人,隐约听见庭院中传来翻动药材的声音。再环顾四周,室内摆设朴素,白墙墨几,一只乌陶砂罐在门廊的小炉上咝咝正欢,气味甘苦沁鼻。

      陈焉迟疑片刻,终究没有迈过那道门坎,只是用手提了门环,小心翼翼扣了几下。

      “谁那么一大早就不给人安生!”熟悉的语气果然脱不了那个调调。陈焉隔着一道青瓦石墙听了不知多少回,这次当真骂到了自己头上,他忽地觉着一阵莫名有趣,不禁笑了。

      怎知他正在笑时,那人冷不丁地一甩衣摆跨入前堂,倏然与他对住了眼。

      陈焉不觉一僵,笑容像霜打茄子一般蔫了下去,急忙收起不敬之态,敛眉低眼站着。谢皖回见来人是他,似乎有点意外。记起上次那张纸上歪歪扭扭、生涩不堪的字,那大夫轻轻嗤笑一声,麻利地拍了拍还沾着药末儿的手:“好稀客!拿不住纸的木匠师傅。”

      陈焉没应声,下意识把烫了一下的脸稍稍别开。

      此时,城外已是破晓,天色比先前亮堂了几分。然而晨光斜照,陈焉的一张脸衬着门上玄漆,竟成惨白,却并不是光线所致。谢皖回见他面容憔悴,大约是一夜未眠,免不得微微皱了眉头:“……怎么跟见了鬼似的,脸色差成这样。”

      陈焉笑得苦涩,缓缓把头摇了摇,只低声问:“大夫,您这里可有止疼的膏药?卖我一贴吧。”

      “止疼的膏药当然有,而且还不止一方。”谢皖回把身后的百子柜撩上一眼,冷笑道,“然而药又岂是乱用的——你哪儿疼,先告诉我。”

      身子隐隐一凉,凉至心口。邻人鄙夷残疾的嘴脸历历在目。他屏住呼吸,犹豫地动了一下唇:“……手。手臂疼。”

      想是木工活儿做多了,伤了筋肉。谢皖回眉角一挑,人已是朝着陈焉走近了两三步,伸手便探了过去:“疼的地方拿来我看!”

      这谢大夫虽非京人,但看他出落干净,未必愿做疡医,大多也嫌弃伤残污秽。陈焉心生此念,说什么也不肯叫他看见自己的断臂,下意识退了两三步,躲开谢皖回伸来的手,几乎没跌出门坎。

      对方恶狠狠的一记眼神剐过来,他忙赔笑:“不必不必,只不过区区小伤,怎敢劳烦大夫。您随意给我开一贴膏药便是。”

      “随意?笑话!‘对症下药’这四个字你没听过?便是手臂疼,疼法也不尽相同,细细分还能分出十几种来——你以为敷衍了事是我谢皖回的作风?”陈焉不过是两句托词,却已被谢皖回劈脸顶了三四句,正在窘迫,不想最后的那句话才真正叫他吃了一惊,“一贴膏药,一两银子。怎能随便拣一个用?”

      “一两银子?”陈焉失口反问。足足抵得他六、七日的租金。

      谢皖回见他惊诧,蹙着眉毛瞪他一眼,声色俱厉:“怎么,我这药贴虽然贵了,里头下的功夫却足,值得这个数,我并不赚你什么。市坊里有些江湖骗子,卖的那什么乱七八糟的膏药,何曾比得过这个!那种半调子我早见过,偷工减料,粗制滥造,至多可以缓一阵子,却不能治本。价钱倒是便宜,一缗钱能换十贴,可病人买上十几贴还未必痊愈。这样算起来根本不止一两银子!”

      陈焉怔怔听完他的话。虽然意思他全明白,可是拮据的现状却难住了他。

      他不是擅长经商兜售之人,一个木器铺面也是毫不张扬,极为低调,刚起步的店,挣不了多少钱。一个月下来,除去进货成本,减下日常开销,不过勉勉强强凑够五两。

      陈焉缄默不语。左手在靠近右肩的地方略略一碰,黯然落了下去。

      他的手已分文不值,何况一两白银。

      “多谢大夫相告,药贴之事,还容在下先考虑一会……”他强忍伤口钝痛,轻轻朝谢皖回一笑,心头却有尴尬,只把一对眼睛垂下去望住鞋尖,顺势低头道了谢,转身便往回走。

      谢皖回向来眼尖,瞧见陈焉发鬓下面一层细汗,居然这般疼了还要考虑,一副直心肠令他忍不住“嗳”地唤了一声。

      谁知陈焉竟是聋了一般,毫无反应,脚步更是片刻不停。

      谢皖回平日最恨别人在他面前装聋作哑,愠色早已上脸。他想起陈焉的手指碰过右肩,料定伤在右臂,冷笑一声,霎时追出医馆大门纵步赶上。眼看那人已在三步之内,他出手如电,一把抓上陈焉右臂!

      手指准确地逮住了陈焉的衣袖。然而也只有衣袖。

      大力抓下去的时候,手指居然往下一陷,只觉掌心一阵凉风窜过,粗糙厚重的麻布瞬间被他攥入手中。五指合拢成拳,抓住的,唯有一段空荡荡的袖子。

      谢皖回的心似乎也往下一陷,愣了。

      陈焉惊惶失措地回了头。

      谢皖回睁大眼睛,久久盯着手中绞在一处的空袖子,颤了一下,倏地抬头看他,陈焉顿时将对方脸上明显的惊讶看得一清二楚。那样的神情他无法多看一眼。陈焉低下头,心愈沉愈深,胸口闷痛。

      可不是么。谁愿意靠近一个残疾,沾上晦气。

      他脸色微微苍白,动了动肩头,衣袂上的手纹丝不动。迟疑之间,陈焉抬起左手,怯生生地捻在谢皖回扯住的地方,半晌才试着抽了一角出来。那只攥着的手仍是没有动静。见对方犹在发怔,他终于慢慢碰上那几根冰凉的指头,极轻地,极谨慎地一一掰开,将袖子从那人手中一点点拉了回来。

      谢皖回的手仍旧僵在半空中。

      陈焉不能言语,只是朝谢皖回欠身一拜,退后两步,转过身去。他有些难堪,左手一直按着那截袖子,默不做声走向屋门。

      身后始终没有离去的脚步声,那个人还立在原处。

      他没有回头,悄然掩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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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 其实我本人很喜欢两只隔着一道院墙,一个骂人,一个微笑。><自己萌了,羞愧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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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寸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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