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景吾被龙雀带着，一路顺潭底飞驰而去，在惊天动地的轰鸣之后，速度越来越快，景吾被水流所冲，几乎要握不住刀柄。

　　“好热……”景吾死死咬着牙，周身水流好似灼热的岩浆，几乎要把人烧化。

　　仿佛过了一世那么久，景吾连同大夏龙雀终于飞出水面，又从高处狠狠落下！温热的空气突然闯入心肺，他急速喘了几口，窒息的神智也清醒了几分。

　　在半空中勉强环顾一圈，景吾发现此刻所在之处，应是欧冶大井之中，四周全是高耸的铜壁，只余炉心处有一汪几尺见方的水潭，他应该就是从此处破空而出。

　　来不及多想，大夏龙雀已经拖着景吾，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嘭地一声，垂直插入了炉心正中央，景吾只觉龙雀传来一股磅礴摄人的力量，让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不，不是他，是龙雀连同整个炉底在颤栗！

　　忽然一股鲜艳明亮的红浆自炉心而出，顺着刀尖一路往上，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景吾立刻就放开了刀柄，下一刻整个大夏龙雀已成通红，龙凤环首在赤红映照下熠熠生辉。

　　那红浆仿若有灵，以极优美的姿势，一笔一画流淌至龙雀深处。

　　醒刀，这是真正的醒刀。

　　景吾睁大眼睛，眼前景象亦幻亦真，万年难遇，那炉心正中凛然而立的大夏龙雀，如一根定海神针，通红的颜色仿佛唤醒了欧冶大井的全部生机，环首更是生出无数重影，一时间铺天盖地皆是长鸣，呼啸间铜息乍现，以石破天惊之态，震砾九霄。

　　龙雀长鸣，铜心现世。

　　竟然……还是晚了一步。

　　嘭！

　　水潭突然炸裂，大股潭水泼溅到龙雀身上，发出极烈的滋滋声。

　　“怎么这么热！”戚世钦浑身冒汗，与羿心一起被潭水抛到了半空中，一眼就看见了炉心中的光景：“景吾！”

　　景吾仰头，只见弈心心口红光大盛，心口下两寸处，一根肋骨更是红得发紫，隐隐透过皮肉和衣物，形状已经清晰可见！

　　景吾心下凉了半截，羿心……果然是！

　　此刻龙雀环首似有感应，铮鸣声猛然剧烈起来。

　　“唔……”羿心的小脸接近扭曲，双目紧闭，无意识地开始□□：“痛啊……痛！痛！！”

　　“啊啊啊啊！！！”

　　羿心仿佛被烈火炙烤，已然痛到极致，肋骨几乎要破体而出，连同怀抱着他的戚世钦一起，山呼海啸般朝大夏龙雀砸去！

　　“戚世钦！”景吾声音前所未有的冷冽：“拦住羿心，不能让他下来！”

　　“什么？”戚世钦在半空中，毫无借力之处，如何能拦？！下一刻，景吾跃起半丈，青衣已至戚世钦脚下：“用内力踩着我上去，快！！！”

　　这怎么使得？！

　　戚世钦此人，早先的时候十分不是东西，冷面冷情，不知辜负了多少痴男怨女，心如磐石，刀枪不入。可惜这种人大多有个毛病，不动情便罢了，一旦动情，把自己心口拳头大点的东西交出去，便是从此山长水阔，只为那一人生，为那一人死。

　　爱他护他尚且不及，哪有踩着他往上爬的道理？别说为这小鬼，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戚世钦当机立断，将烫如火球的羿心丢给景吾，自己飞速下落，二人错身之时，双手猛然上抬，将撼天阙运转到极致，手中霎时凝聚出一把无形刀刃，虚空横握，那隐形刀身搭上景吾足尖，水月回风自掌心而出，瞬间就把两人送了上去。

　　景吾几乎在接到羿心的那一刻便知道戚世钦在想什么：“别……”

　　别下去！

　　赤瑾山书，铜心现世将伴随着无边的混沌之火，扑不灭浇不息，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那炉心里必然没有什么好东西，烈火如焚，烧身化骨的惨象，这辈子看一次就够了。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戚世钦看似与景吾一触即分，实际却使出了万千之力，确保二人能脱离铜井桎梏，把羿心安全的带出去。与之相对的，水月回风反弹极大，戚世钦胸口闷痛，急速下坠，狠狠砸到了铜炉底。

　　轰地一声，戚世钦落地的瞬间，有红浆自龙雀与炉心的破口处满溢出来，沿着某种特定的纹理不断向外扩散，仔细一看，炉底像是要被破碎烧穿！

　　戚世钦一口鲜血喷到了大夏龙雀身上，身影显得无比单薄，身上的外衣燃起阵阵青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那红浆越蔓越多，转眼就将人淹没。

　　“戚……”景吾脸色苍白，几乎要随之而去。

　　“啊！！！”羿心的痛嚎拉回了景吾破碎的神智。

　　不行！现在还不行！

　　水月回风去势渐弱，景吾感到身体越来越重，二人竟是要被拉回去了！

　　景吾一把扯下羿心胸口的坠子，那坠子简直有千斤重，他狠狠闭了闭眼，心头渗血，整个人几乎要被撕扯成两半。

　　戚世钦还在下面。

　　龙雀长鸣，铜心现世，若是再加上凤凰烈骨，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戚世钦还在下面。

　　守千里同风，百日共雷，是为挽风之始终。

　　可戚世钦还在下面！

　　景吾心底一片冰凉，手掌却慢慢松开。

　　那坠子闪烁着莹润耀眼的光芒，如天边明澈的流星，倏地一下坠入了无边红海。

　　周围的一切忽然安静了下来，声音如潮水般退去，那流萤一点即散，瞬间驱散了那铜炉与龙雀亟待破茧而出的戾气。

　　羿心的痛呼戛然而止，与龙雀的感应立即被割断，趁着这最后一刻，景吾与羿心一起跃上大井边缘，片刻不停，足尖发力，直接落到了大井东边的青鼎之上！

　　二人还未站稳，身后的欧冶大井瞬间燃起冲天火光，那烈焰红到了极致，腾空而起，以不死不休的架势，绽放出极辉煌的灵气，点燃了整个世界。

　　漫天火光下，好似有龙吟震天铄地，隐隐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凤鸣。

　　“龙凤齐鸣，这是有人……有人祭了铜心！”川凉嘴唇颤抖：“是谁……到底是谁？！”

　　青麟加快了脚下的速度，一手抓着川凉，边疾行边厉声道：“别的我不管，凤鸣是怎么回事！如若那小鬼有半分损伤，我必然将你挽风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好大的口气！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川凉声音凛冽：“青麟，我且告诉你，那凤鸣微弱得很，若他真是烈骨真身，绝不止这点声势，非得如槐山那样毁天灭地不可！据我猜测，十有八九是那颗坠子替了他。”

　　青麟眼神阴狠：“最好是，否则……”

　　川凉冷笑一声，丝毫不把青麟放在眼里，但脸色却苍白如鬼。他所说句句实情，那凤鸣根本不足挂齿，可怕的是那声龙吟。赤瑾山书，龙凤齐鸣，本须一男一女，在铜心现世之时以身祭井，用阴阳血肉之躯镇压混沌之火，方能在无边火海中重现龙凤奇景，血肉上佳者，甚至能直接驱散混沌，还世间清明。

　　刚才的动静……龙吟惊天动地，必然有骨骼隽秀奇佳之人，以身为祭。

　　而此时此地，当得起隽秀奇佳四字的，除了那两个兔崽子，川凉再想不出别人了。

　　喷涌而出的火海渐渐从井口退了下去，却没有熄灭，依旧在井内熊熊燃烧，即便是白天，那景象依然宏伟得令人战栗。

　　“戚……”景吾双目无神，火焰映着他的脸，像一尊毫无生气的石像：“戚……”

　　戚什么？

　　景吾张口又闭口，那三个字却像卡在了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死了吗？

　　应该是死了的，没人能逃得过。

　　死了。死了。死了。

　　景吾脑中一片空白，原来这么多年，这个噩梦从来都没醒过，他永远都护不住这个人，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唔……”羿心脑袋天旋地转，恍恍惚惚地醒了过来：“好痛……好痛啊……咦？美人哥哥？”

　　羿心瞬间清醒过来，哇地一声扑了过去：“哥哥！哥哥！呜呜呜这个地方好可怕啊，呜呜呜！还有傻大个……你知道吗，他是为了救我……为了救我……”

　　羿心说不下去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抽抽噎噎，哭了约莫半刻钟，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哥哥？”羿心吸了吸鼻子，发现这半晌，景吾一直呆呆地看着前方，毫无反应，像被定住了一样。

　　羿心顺着景吾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尊巨大无比的铜井被烧得通红，即便离这么远，羿心依旧感到那火焰灼热惊人，再靠近半步，怕是连骨头都要被烧化了。

　　“哥哥，这……这炉子是什么？”羿心揪着景吾的袖子：“戚无赖呢？他不是与我一起的吗？”

　　景吾动作极慢地转过头，脸上一片死寂：“啊……”

　　羿心被景吾的样子吓了一跳：“哥哥你怎么了？你你……你别吓我，到底是怎么了？戚无赖被坏人抓走了吗？你……你别哭啊！我我我……”

　　该哭的人是我啊，美人哥哥你醒一醒！

　　“哭？”景吾平静地抹了抹脸，一片冰凉的湿意：“啊……没事，我没哭。”

　　完了，美人哥哥中邪了。

　　羿心挪了两步，发现脚下是一条半丈宽的窄道，左手边是个黑黢黢的大洞，原来所处之处也是一尊铜铸器皿，只不过比远处那炉子小了不少，再仔细一看，发现周围陆陆续续还有好多尊，隐隐呈合围之势，将大铜炉包在了中央。

　　羿心打了个寒战，原本奔放的脚步，顿时变得小心翼翼，景吾立在原地，青衣忽然无风自动，羿心连忙抓住衣袂一角，再看景吾，发现那双从来瞳色浅淡，剔透玲珑的眼睛，竟隐隐染上了血红色！

　　羿心浑身开始哆嗦，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哥……哥哥……你的眼睛……”

　　“嗯？”景吾垂眸，直视过来，仅一眼，就让羿心有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那双瞳孔里血色渐浓，戾气之深重狠绝，带着刻骨的绝望，深深嵌在那张风华无双的白玉面上，像一只妖异的邪物，在火光映照间，迸发出妖艳至极的美感。

　　救救救救救救救命！

　　美人哥哥真的中邪了啊啊啊啊！

　　羿心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后退几步：“戚……戚无赖！你去哪儿了快回来啊！！！！”

　　黑练与赤寰并未走远，虽说忌惮川凉，但川凉好像并无战意，否则他们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川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赤寰咬牙切齿：“他又是怎么进来的！那时他分明没有跟他徒弟在一起！”

　　黑练怒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赤寰冷笑：“若不是你见他就如同老鼠见了猫，我们也不必弄得如此狼狈！刚才的动静分明就是铜心出世之兆，不赶紧去把东西弄到手，却还得在这里躲躲藏藏，你就不怕掌教怪罪么！”

　　黑练啐了一口：“掌教怪罪？！掌教没教过你，见了挽风一剑该如何做？上去就是一出断虹霁雨，你当他是你街边收拾的阿猫阿狗？我呸！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他一个指头就能捏死你！”

　　赤寰脸色难看，还未反驳，一旁毛国展便半死不活道：“两位不要再吵了……这铜心秘窟被施家守护多年，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各位可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坏了大事啊……”

　　“哼……这个我自然明白，轮不到你一个杨怀蔺的狗来教训我。”黑练拉起遮面的黑纱，神色傲慢：“走吧，仔细着点，若是拖了我的后退，我饶不了你！”

　　毛国展阴鸷地看了一眼这个老妖婆，汗青天……迟早要让你们都死在我手里！

　　黑练在前，赤寰坠着毛国展紧随其后，在林中迅速穿梭，朝火光冲天的欧冶大井疾驰而去。刚靠近一尊铜铸大鼎，就听到了一个还在的呼喊声。

　　黑练耳根动了动：“是那个孩子！”

　　“哈哈！”赤寰笑了：“果真是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快看看，这四周可有川凉的踪迹。”

　　黑练轻功最佳，她沿铜壁飞掠而上，转眼就落到顶端，相隔两尊铜鼎之外，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黑练仔细环顾一圈：“没有，只有那孩子和他那个青衣徒弟，好机会！我去抢那孩子，你去拦那青衣人，你我速战速决！”

　　赤寰知道黑练打得什么主意，他冷笑道：“有道是被川凉吓得狠了，连徒弟都没胆招惹，罢了，我来便我来！”

　　黑练头也不回：“少废话！还不快走！”

　　赤寰对毛国展道：“毛大人，自己找地方藏好了。”

　　说罢红衣一闪，与黑练一左一右，朝二人飞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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