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第10章僵局

　　戚世钦在府牢里住下，百无聊赖地待了一天，没等来郭栎，大半夜里反倒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郭栎还算有良心，给他牢房勉强干净，有草席石榻，还有个小窗可以赏月，戚世钦叼着根稻草，头枕双臂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地悠哉，哼着小曲，忽然一阵凉风吹过，戚世钦的动作顿了一瞬。

　　“戚兄好兴致，都成了监下囚，还能如此……”薛郁停了停，想了个合适的词：“如此春风满面，在下佩服。”

　　戚世钦面露诧异：“薛胖，你怎么在这儿？”

　　薛郁一秒破功：“不许乱叫！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倒恩将仇报。”

　　戚世钦翻身坐起：“进来吧，别吓着狱卒，深更半夜一身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家冤魂来找我索命的。”

　　薛郁愤恨地剜他一眼，食中二指并排轻轻往铁链上一滑，铁锁像豆腐一样被划开，推门而进。

　　戚世钦十分无语：“……让你开锁，不是切锁，明天狱卒查房怎么办？”

　　薛郁不讲究地坐到他身旁，也不管一身白衣沾满土，满不在乎地说：“你还真想把牢底坐穿啊？不用等明天，不然今夜就跟我走吧。”

　　“别废话。”戚世钦跟薛郁毫不客气：“你到底来做什么？”

　　“查案。”薛郁斩钉截铁道：“顺便保护你。”

　　戚世钦斜了他一眼，万年老二手下败将，我用得着你保护？

　　薛郁的师傅聂盼音跟仡濮涣是老冤家死对头，明明是个女人，却生平最爱比武，师傅打不过就换徒弟上，徒弟还打不过，那就练几年再上。聂盼音锲而不舍，比男人还凶残，仡濮涣苦不堪言，后来一看到她就脚底抹油，把戚世钦推出去当活靶子。

　　戚世钦和薛郁从小打到大，开始薛郁仗着比他年长，以大欺小干了不少缺德事，后来戚世钦发愤图强，以打倒薛恶霸为己任，终于咸鱼翻身，把吃过的闷亏都找了回来。

　　两人几年不见，但熟稔得很，戚世钦放松不少，直接问道：“事情你都知道了？”

　　薛郁挑眉：“你说呢？”

　　薛郁有个见不得人的爱好，仗着听力奇佳，最爱听人墙角挖人秘辛，臭不要脸地自封听风客。只要他想，什么犄角旮旯里哪个寡妇朝街边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多吐了口唾沫，他都有本事知道，以前整个南溪都被他搞的乌烟瘴气。

　　戚世钦道：“我看你干脆去外族当钉子得了，不必再派兵打仗，用不了几年，必然灭国。”

　　薛郁与他狼狈为奸多年，对他的嘲讽习以为常，道：“我说戚大头，你有点良心好不好，这桩案子复杂得很，你不想想怎么脱身，还有心思埋汰我。”

　　“想什么？”戚世钦哂笑：“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只能以静制动。”

　　薛郁道：“看来你脑子还算清楚，没有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戚世钦不可置否：“鬼没有，仙倒是有一位。”

　　“我猜就是。”薛郁道：“你居然会老老实实地在山里窝了半月，没有猫腻，我才不信。”

　　戚世钦道：“说吧，别打哑谜了，你都知道什么，怎么会在这里？”

　　薛郁：“去年年中，师傅的一名友人，从江南给踏云归来了一封求救信。信上语焉不详，只说门派惹上了大麻烦，请师傅速去搭救。”

　　“聂仙姑的友人……”戚世钦皱眉：“往千里之外的南溪求救？”

　　薛郁道：“是啊，如此舍近求远，也是蹊跷。恰逢师傅闭关，只好差我快马加鞭跑一趟。没想到，等我到的时候，这个不到三十人的小门派，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戚世钦问道：“哪个门派？”

　　“兰烬仙踪。”薛郁道：“一个紧邻上川的小剑宗，门下全是女弟子，这门派地点隐秘得很，我废了很大劲才寻到，但还是来晚了一步。不仅人去楼空，整个门派都被人一把火烧了，倒是全了它兰烬仙影已无踪的名头。”

　　戚世钦细细咀嚼着这个古里古怪的名字，还是没什么映象。

　　薛郁道：“你没听过也正常，兰烬仙踪从未出过什么厉害人物，低调得很，剑法也稀松平常，但正因为如此，这事就更加奇怪了，无仇无怨无宝可夺，怎会有人费大力气去灭门？”

　　“确实耐人寻味。”戚世钦道：“那后来呢？此案与晋陵的事又有什么关联？”

　　薛郁摇头：“这个我也还在调查。后来我在上川转了许久，毫无头绪，碰巧到了晋陵，还真让我赶上了一件事。你知道晋陵赤仄五铢案吧？”

　　戚世钦点头：“当然。我就是为此案护刀而来。”

　　薛郁接着道：“五铢案里死了个小妾，这小妾是晋陵大户李员外刚新纳不久的，就死在李府门口，我当日恰好路过，冷不防瞅了一眼。我竟然看见，那小妾的眉梢处有个不起眼的兰花印。”

　　“兰花印……”戚世钦皱眉：“她难道是兰烬仙踪的人？”

　　薛郁道：“不错，兰烬仙踪所有入室弟子都会在右眼眉梢纹上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兰花印，不细看一般分辨不出来。这样一来，两个案子就产生了关联。”

　　戚世钦思忖道：“有没有可能只是巧合？万一这小妾早已不是仙踪弟子呢？”

　　“不会，我后来查过，这个小妾是李家老爷从勾栏院买来的。”薛郁道：“去年九月才来的晋陵，自称祖籍……上川。而兰烬仙踪，早在六月就被灭门了。”

　　戚世钦道：“那五铢案后来的受害者可还与兰烬仙踪有关？”

　　“完全无关。”薛郁叹道：“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其他受害者毫无共同之处，仿佛是凶手在街边随手抓一个过来就杀了。我在晋陵逗留许久，也没发现凶手踪迹，要么对方武功与我相当，甚至更强，要么就是还有不知名的势力在暗中动作。”

　　戚世钦感叹：“说了半天，你除了挖到一个死了的小妾，就根本没有别的其他线索，还听风客呢，我要你有何用？”

　　“少在这儿说风凉话。”薛郁冷哼：“晋陵水深得很，这件事官府军府还有江湖势力都有参与，人家现在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你还不赶紧想想到底原因何在。”

　　“还能有什么原因。”戚世钦道：“不过是怀璧其罪，而有人要借刀杀人罢了。”

　　戚世钦顿了顿：“那个死掉的陈长史是什么人？”

　　薛郁道：“这我倒不清楚，只知道是折冲府的，在杨展手下当差。当时五铢案许久没有线索，正月里我就去了一趟馀杭，再回来就听说你被当成嫌犯四处通缉了。”

　　戚世钦思忖道：“我总觉得，这位陈长史被灭门，不像只为了栽赃陷害我，倒像是……顺带的。”

　　薛郁眼神一凛：“你是说对方真正的意图，本来就是杀那个陈长史？”

　　“不错。”戚世钦道：“若只为栽赃，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况且手法拙劣，漏洞百出，更像临时起意的一石二鸟……”

　　薛郁随着他的眼光，落在了一旁的刀上，戚世钦道：“目的恐怕和它脱不了干系，不过这刀到底有什么关窍……”

　　薛郁道：“你的意思是对方栽赃有很大可能，是为了这刀，是不是有点牵强？”

　　戚世钦道：“确实牵强，但那个杨都尉的表现让人有点怀疑。不过对方如果只为此刀，我自出长安以来，多得是下手的机会，可一路风平浪静，现在何必要多此一举？”

　　戚世钦摩挲着刀身：“总之我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栽赃我的目的何在，反而会引起郭大人和我的警惕。”

　　“确实太奇怪了。”薛郁道：“但这么说来，郭大人倒是可以排除嫌疑，那个杨都尉十有八|九脱不清干系。”

　　“倒也未必。”戚世钦道：“事情未明朗之前，谁都有嫌疑。至于杨展，这个人遇事急躁沉不住气，找机会再试试他。”

　　薛郁道：“需要我去折冲府探一探么？”

　　“暂时不用。”戚世钦摇摇头道：“不过我来得太晚，灭门案已发生近十日，线索怕是早就断了，现在又不方便露面，你要是闲的话，帮我办另外一件事吧。”

　　薛郁内心翻了个白眼，心说你那只眼睛看到本大爷闲了，嘴上说着嫌弃，最后还不是靠本大爷帮你跑腿？！

　　时隔两日，府衙风平浪静，毫无动作，戚世钦仿佛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被郭栎彻底抛在了脑后。到了第三日，郭栎才终于想起大牢里还有这么个人，传唤戚世钦到堂。

　　戚世钦杵着刀颤颤巍巍地走上来，明明枷锁镣铐啥都没有，连层油皮都没擦破，却半死不活的。

　　郭栎狠狠瞪他一眼：“打起精神，昨夜没睡够么你！”

　　戚世钦喃喃道：“确实没睡好，一波又一波的耗子，吵个没完。”

　　郭栎横眉一竖，还想继续教训他，杨展就到了。

　　杨展还是那副鼻孔朝天，盛气凌人的样子，戚世钦眼睛微怔，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年轻人。这年轻人面目白净，就是有些病气，身穿暗色布袍，不像是朝廷中人。

　　杨展到来后径直落座，懒得绕弯子，粗声粗气道：“审吧！”

　　郭栎笑道：“今日虽是审案，更多的还是请各位共同分析下案情，以求早日破案。”

　　杨展冷笑：“凶手就在堂下，还分析什么？磨磨蹭蹭，故意拖拉！”

　　郭栎不理会他的嘲讽，只道：“先请子明复述一下案情吧。”

　　贺子明是别驾从事，郭栎的左膀右臂，郭哈哈以前屁事不管，都是贺子明给他兜着。

　　贺子明长着一副吊丧脸，闻言便开始语气板正地开始平铺直述案情，说道长史一家死状凄惨，郭栎还痛心疾首地哀叹了两声，杨展嘴角抽搐，额头青筋毕现。

　　贺子明说完，郭栎便开始质问：“戚世钦，认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啊？”

　　戚世钦恭敬行礼：“……草民冤枉，草民正月初六误入黎山，直到上元佳节方归，期间根本没有下过山。况且草民与陈长史素不相识，根本毫无作案动机。”

　　杨展道：“你说在黎山便在黎山？证据呢？有人都亲眼见你出入陈府，你还敢撒谎！”

　　戚世钦不卑不亢道：“不知是哪位义士，还请出来与草民对质。”

　　不等杨展开口，郭栎便道：“传证人孟达上堂。”

　　孟达是个老实巴交的菜农，给陈府送菜送了三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腿肚子打转地被带了上来。

　　郭栎让他把当日所见说一遍，孟达哆嗦道：“正是……这，这位黑衣公子。当日我到得早，天蒙蒙亮，陈府管事的不好说话，我不敢叨扰，只把菜拉到后门的巷子里，想歇歇脚。忽然就看到这位公子从陈府里飞出来，他还在街上张望了一下，我瞧得清楚，就是这张脸。”

　　没想到这人看着弓腰驼背的，说话还挺清楚，戚世钦直接道：“你从进来到现在，只瞟了我一眼，就如此笃定，眼神够利索的。”

　　孟达弯腰道：“小人跟贵人府打交道，一向仔细得很。”

　　戚世钦嗤笑一声：“既然如此仔细，为何那日又去早了？去早不说，还不堂堂正正地等在后门，非要躲去什么小巷里，难不成你早知我会翻墙而出，特意在那儿等我的吧？”

　　孟达道：“公子说笑了，那日是小人记错了时辰，早到便罢了，如何敢堵在陈府后门，当然要寻个不起眼的角落，免得贵人怪罪。”

　　“口齿倒伶俐。”戚世钦道：“那当日你可还记得我的衣着打扮，哪只手执刀，身上可有血迹？”

　　孟达流利无比道：“当日公子身着黑衣，右手执刀，刀上身上都有血迹。”

　　戚世钦勾唇：“当真？那血迹可多？”

　　“不多。”孟达回想了一下：“应是无意中喷溅上去的。”

　　杨展身后的年轻人眼皮一颤，戚世钦笑了起来：“你的话有两处错漏，第一，我生来便是左利之人，从不用右手执刀，第二，刀和我身上都是黑色，你躲在对面小巷，天又未亮，看见脸也就罢了，连喷溅的血迹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孟达迟疑：“这个……”

　　杨展一拍桌子：“戚世钦！你分明是在强词夺理！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右手拿刀，好迷惑人视线呢！郭大人，你还要容他如此在堂上放肆吗？”

　　郭栎干咳一声：“这个……证人证词确实有些疑点。”

　　杨展身后的年轻人突然出声：“草民是陈长史家远亲，陈和安，太守大人，可否容草民说几句话？”

　　郭栎应允，陈和安道：“孟达是一介农夫，今日突然与当时所见的凶手对质，难免心有惧意，况且戚公子非寻常人，气势凌厉，还如此咄咄逼人，孟达慌乱，记忆里有些细节错漏也是情有可原。”

　　“况且……”陈和安顿了顿：“根据仵作比对，叔父一家身上伤口，与你手中兵器别无二致，这才是如山的铁证。”

　　戚世钦挑眉：“不是说陈家灭门了吗，怎么还有一个？”

　　陈和安淡淡道：“草民只是陈家旁支，特意过来投奔叔父，没想到晚来一步，叔父家已经……”

　　戚世钦道：“那你倒是告诉我，我为何要灭你叔父一家？”

　　陈和安悲切道：“我也想问一问你，叔父为人正直，你为何要下如此狠手？”

　　此人胡搅蛮缠，戚世钦道：“好说，既然你说伤口是铁证，那就再比一下。当时仵作手里只有拓谱，并无实物，说不定是谁老眼昏花就搞错了……”

　　杨展怒道：“这刀身花纹奇特，怎么会搞错，你个奸诈之徒，休要再狡辩！”

　　戚世钦道：“花纹奇特就不会错么？万一是照此刀仿冒的呢？”

　　陈和安道：“戚公子说笑了，此刀拓谱自始至终都在郭大人手里，何人能仿冒？难不成……”

　　郭栎眼神一沉，道：“各位都不要再争了，依我看，还是再对比一下伤口更为妥当。”

　　这老匹夫又开始老调重弹，杨展冷哼一声：“郭太守，杨某已经说了很多次，华康及家人已经入土为安，现在任何人都别想去打扰他们的清净。”

　　果真，戚世钦笑道：“案发到现在不过十几日，杨大人动作倒是快得很。”

　　杨展瞅他一眼，懒得说话，陈和安温声道：“其实何必那么麻烦，只要将此刀交与仵作，再与当日的验尸记录一对，不就可以了吗？”

　　戚世钦道：“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验尸记录未必作的准，还是尸体更稳妥。”

　　“放肆！”杨展暴起：“即便不看凶器，当日你出入陈府又作何解释！你真敢说，这菜农是在做伪证不成？！”

　　戚世钦朗声一笑：“有何不敢，本来就是伪证。”

　　陈和安道：“那就请戚公子拿出不在场证据，不要光会逞口舌之快。”

　　场面登时陷入了僵局，郭栎暗自着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他终于松了口气。

　　“在下可以为戚大人作证。”

　　青衣，斗笠，嗓音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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