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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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周中疲惫感和怠工情绪达到峰值的周三。对上班族而言，一旦翻过了这个山头，可以放荡不羁的可爱周末便触手可及了。这个周三对局里大部分的人而言都与往常所有的周三一样，浑浑噩噩并无二致，然而对于陈融而言却算是开启他下段人生篇章过分高调的开场，让他一贯春风得意的人生都不免换了季节。
　　今年是他被提拔为副处级调研员的第二年，在局里终于算得上是个排得上号的人物。在外人看来，他的仕途正一片光明，家庭稳定。他满志踌躇，时刻准备着接过前辈的枪，在不久后的岗位调整中补上因副局长退休而空出的副处位子。这天，他本着“见面三分情”的原则日常性地到市政府汇报工作又日常性地与领导班子联络完感情后，日常性地头晕目眩、带着满身酒气回到了家中。大厅里只点着两盏壁灯，昏黄的灯光只笼罩了这个房子极小的一角，其余地方一片漆黑，悄无人息。他想起臭小子成天嚷嚷着要去他奶奶家，想来今天终是如了愿；而他的妻子大概……大概什么，他也不知道。陈融无所谓地勾了勾嘴角，把自己扔在了沙发上。
　　席间推杯换盏的调笑声似乎还未散去，然而此时耳边回响的却是更为大声的沉默，盖过所有的那些喧闹。半晌，他点起一支烟，打量起正静静陪伴着他的这座房子。正对着他的天花板因为潮湿发霉而泛出斑驳不一的霉花，他从这些显出房子年头的痕迹打量开去，心中略有感慨。这个上个世纪90年代修建的单位宿舍建在一个废弃的水库之上，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胜在离单位极近且价格优惠，在分配之处奇货可居。僧多肉少，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台面上的戏还是要唱的。最后局里推出了根据职工工龄、职务等等一系列条件评分的方案，分高者优先。而他由于夫妻二人同在局里工作，作为局里唯一的“双职工”家庭获得了额外的加分，一举超过了诸多前辈选到了这套尚属可心的房子。那时，他还同妻子玩笑，没想到挖你这个墙脚还能挖出一套房子。而今，新房变旧房，随着各单位纷纷迁到新区，原来的住户也慢慢迁出小区。他也在外购置了房产，只是时机未到不便张扬。
　　回忆往昔，颇为得意的人生经历让他的情绪高涨了些许。他吐出一口烟，那些似有似无的孤寂感似也随之吐出。他享受地摇了摇头，笑话自己简直庸人自扰，那些情绪就不该是属于他这种人的。
　　忽然，手机“嗡嗡”地震动了起来，打断了这夜间难得的自处。孤寂深夜，短信频频，会是谁？科里的那个半老徐娘今天会了局里的另一个副处调，楼下的小邱今天女儿在家，市府办的郭秘这两天和她讨论材料刚见过面大概也是不会的，由此说来便是老家那个骚娘们的邀约吧，他想着，心中不无自得。近而不逊，女人果然还是要冷一冷，先前故作矜持，如今半月不联系，便上赶着来了。既然如此，便再晾她一会儿，不急着回。他悠悠闲闲地点起了第二根烟。
　　他和妻子不和众人皆知，各玩各的已属常态，互给面子也是共识，如此貌合神离也算得上是另一种后方安定。虽然局里对他们离婚的传言喧嚣日上，但几年还未成真的谣言便只是谣言。他是走仕途的人，婚姻稳定是最起码的要求，只要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嗡嗡嗡，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你看，花花世界，无论是探出枝头的红杏还是路边的野花都在向他招手，又何必自毁庭院、再建园圃、多此一举呢？
　　他探身拿过手机，一连三条短信，联系人却是陌生的一串号码。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点击开来，屏幕上的内容却似当空给他泼了一盆凉水，上面写着：“陈融，你的儿子不是你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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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接到那条莫名其妙的短信之后，陈融很是怔愣了一阵，像是考试后自信满满地去对答案坐等高分的学生却发现自己没有一处是对。回过神来，他连骂了好几句神经病。巨大的心理落差之后迅速升起的是惊讶、气愤和重重疑惑——是谁会发这样的短信？他的用意何在？即便为了此次调岗而扰乱军心，这样的手段也未免太过拙劣。但毕竟如此轻描淡写、语焉不详的一句话，陈融只当是某些人眼红之下小孩子家家般的恶作剧，并未放在心上。但即便如此，总归还是扰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好心绪，陈融暗恨不已。周末一来，索性让县市安排去周边走走。臭小子刚考完期中，虽然考得不好是意料中事，但劳逸结合让他散散心也是要的。他自认为是个合格的好父亲。
　　说起他儿子，陈融能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些年所历经的九九八十一难——结婚多年一直没能有个小孩，好不容易怀上了，合该是小男孩运气不好，母亲体格健硕却不宜顺产只得剖腹产。想来此项技术如今再成熟不过，加上数位从省城请来的专家助阵，该是万无一失了。然而此番囊中取物，再三小心，却还是临门一脚腿软。最后关头，小男孩竟然被羊水呛住，生生窒息了几秒，形势一度危急。病危通知书拿在手上，他一个大男人差点没被逼出泪来。好在峰回路转，硬是把小男孩从阎王爷手中抢了回来。自此，他便对这个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小儿子百般呵护,极尽怜惜，硬是将他宠成了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性子来。对此，他虽感无奈，心内却有些“小子颇有乃父风范”的骄傲。到了入学的年龄，不知是不是出生时在起跑线上耽搁的那几秒，在学习上小男孩在各科都居于人后。体质瘦弱，在家可以跋扈，在校便只得欺凌。陈融又是找班主任又是找补习，花了诸多心思操碎了心。到如今，他也只能叹一句：“功德尚未圆满啊！”
　　今天难得出来散心，看着儿子在前头蹦蹦跳跳，露出自上课以来再未出现的欢快笑容，陈融既是心疼又是头疼。“令公子很是阳光呀！”“既然小朋友喜欢以后就多带他来玩玩嘛！”陪同的几位股长、镇长热情地与他攀谈，他只是微微颔首，不发表任何评论。所谓官威深重，便在这行止之间。
　　行走之间，百无聊赖，口袋中的手机又微微震动了起来。点开一看，又是一个陌生号码，“陈融，你的儿子陈凌宇，今年11岁，在附小五年二班就读，是你老婆李芳和其他男人的儿子。若是不信，去做个亲子鉴定便见分晓。”言辞凿凿，字字诛心，陈融猛地停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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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上次第二次收到短信之后，陈融又陆陆续续收到多条不同号码发来的信息，内容上还是一招用老——他儿子并非他亲生，去做亲子鉴定。目之所及，一条条，一件件，整整齐齐地罗列在屏幕上，堆满了他的收件箱，占据着他的视线，也刺激着他的神经。开始时陈融还会一气之下一口气删光所有的短信，眼不见为净；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对方像是打定了主意般，只要他不有所回应便不罢手。短短几天，信箱中又被那一板一眼、膈应死人不偿命的遣词造句所占领，夹杂在各种工作简讯和调情的暧昧话语中，就像混杂着一只只苍蝇的盘菜，让他对自己平日里最为热衷的两件事都失去了兴致，甚至力不从心。他的郁闷随着短信的增多也逐渐堆积。在先前还能把它当作个恶作剧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而今此事早已成了他的心病，不得不重视起来。
　　他开始成日里琢磨这件事。他仔细地回想了下短信里提及的所有线索，认真地考虑了儿子不是自己的这件事的可能性。然而思来想去，还是不相信对方所说。那时他和妻子虽已不是蜜里调油，但对他们这种玩惯了的人来说也还算得上是夫唱妇随、同心同德，并未像现在这样同床异梦，一不注意便势同水火。退一万步讲，即便在他不知情时早已绿云罩顶，李芳此人虽是个眼皮子浅的蠢女人，但最起码的分寸还是有的；玩得再疯，人命官司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女人可舍不得现在的生活。他相信过去，也相信自己。一遍遍说服自己之后，陈融的情绪略微平复下来，只是颇有些一叶障目的姿态。
　　然而此时，他皱着眉头盯着眼前迟迟不愿回房做作业的儿子，思绪又渐翻涌。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一条短信并不代表什么，而对于长达一个月的细节准确真实的短信而言又另当别论。到底是什么给了那个藏在暗处的混蛋如此的底气，让他敢这样理直气壮？他害怕这个答案的揭晓。陈融注视着儿子，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过去一样只带着属于父子之间的正常情绪来面对儿子。百般情绪，或怜爱或无奈，或生气或骄傲，都隐隐的掺杂上了怀疑、气苦、害怕和怨怼，让一切都变了味。儿子那瘦弱的小身板从前只以为是出生窒息留下的后遗症，从未曾想过也许其中另有隐情。除此之外，还有那过分秀气的五官，寡淡的眉毛，越看越觉得与自己甚至妻子的相貌不相似。怀疑犹如梅雨天里的霉菌在心房里潜滋暗长，不经意地腐坏着一切；又如不留神就植入心脏的藤蔓，一不小心就龙蟠虬结，紧紧扼住他的心脉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隐隐感知到些什么，觉得事情正向着他最不愿相信也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每日里震动的手机就像是枚不定时的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将他的生活炸得面目全非。
　　但陈融此人也不是个坐以待毙、优柔寡断的人，否则在野狗争食、争斗倾轧不断的局里他也走不到今天。如今他烦不胜烦，只欲除之而后快。他先试探着回复了其中几个短信，想与这位朋友“好好”谈一谈，但所有的短信皆石沉大海再无音信。如此，他便委托在公安的朋友查一查号码的来源，结果可想而知。对方有备而来，所有的号码都是新注册不久，地点不定，号码用户都是些不相干的人物，线索自此再次中断。一时事情又进入了一个僵局。他阴沉着脸，觉得此事简直像个笑话，更像个陷阱，信与不信好像都能把他引向未知的深渊。既无法向朋友家人倾诉，不到迫不得已也不能求证。这块堵在胸口的大石，让他食不下咽，坐立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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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的时间又倏然而过。在这期间，对方并无异动，定时的短信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内容。虽然对方尤为耐心始终锲而不舍地打着游击战，却也没翻出什么大浪。陈融心内暗舒了口气，想来无论真相如何此事至此皆可告一段落。然而生活就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总有一些让人不解的恶趣味，瞅准时机就能在你猝不及防时猛然从转角冲出，带着得逞的笑意问你：“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这天周末，李芳难得与他一同接孩子回家，只是横亘二人之间的依旧只有沉默。他想起上午科里那个会来事的小年轻讨好地向他打小报告，说是据朋友的可靠消息他的妻子李芳准备出手她名下的一套房产，正四处打听合适的买主。自结婚起，他便将工资交由李芳补贴家用，得益于制度尚不规范的那些年他的主要资产来源并不在此，因而虽知李芳小动作不断但他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从不过问。这套房产便是李芳背着他置下的，只是这九牛一毛他便无心计较。他在意的是今天的短信同样提到了这件事，并且表示李芳出售房产是为了给她的前男友洪建业偿还赌债。而此事一旦涉及洪建业便耐人寻味了起来。当年他便是在此人手上抢过李芳而后各自婚配。洪建业在区局工作，没甚能耐，在与李芳恋爱期间就曾出手伤人。原以为二人早已闹崩，没想到还有如此深的情分。这其中究竟有何关窍？难道和孩子有关？！想到此处，他觉得追寻了这么久的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他愈发心惊，脑海中洪建业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与现实中儿子那细眉细眼仿佛逐渐重叠了起来，貌似一切都可对号入座，愈发地顺理成章。陈融终于冷笑了起来，在心内下了决定。
　　接下来的一周他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虽然一时狠了心，但真正面对时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只想等待着命运给他一个宣判，最好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自己只是疑心生暗鬼，然后就可以去好好哄一哄这段时间被自己冷待的儿子，陪陪他，补偿他，告诉他爸爸错得有多么离谱。只是，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亲子鉴定的意见上写着：“陈融是陈凌宇生物学父亲的可能为2%~8%，从遗传学角度可确认二人非亲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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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日子匆匆而过，毫无悬念地离婚、分开，各行其是。在太长一段时间的情绪透支后陈融只觉得倦，对那个藏在短信之后算计他的神秘混蛋已无心力追寻，对李芳这个始作俑者好像也恨不起来了。孩子自然是判给她，只是她提出要6万抚养费。6万？陈融不禁嗤笑出声。李芳领了他这么多年工资，自以为对他的资产了如指掌。看着她好似得了天大好处的蠢笨嘴脸他便觉得解气。他本来一分钱也不想给她，但看她如此自以为是、得意洋洋，他自然是顺水推舟、送佛送到西。这么多年不知她在心里如何看他，反正现在总归轮到他看她的笑话。
　　而这个他眼中跳梁小丑般的女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果然不负他所望地接连上演了一出出大戏，让所有人都大开了番眼界。在她撺掇着洪建业离婚后，登堂入室尤为主动地当起了后妈。只是青春期叛逆的男孩对待拆散自己家庭的人又岂会有好意？宣誓主权、阳奉阴违，诸如此类，各种幺蛾子层出不穷。而他曾经的儿子听说又被要求进行二次亲子鉴定，李芳自是不服，夫妻从此争吵不断。然而许是前事给洪建业留下了阴影，在他的坚持之下还是得了手。当结果出来之时，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孩子与洪建业依旧不是父子。孩子的生父由此成了谜。如此一来，那孩子自然没什么好日子过。听人说，在重重刺激下小孩的性子愈发别扭古怪，一度有抑郁的倾向。再有耳闻便是李芳的新家庭无论何时似乎都不缺争吵，热闹得很。
　　果真恶人自有恶人磨，陈融恨恨地想。只是孩子又何其无辜呢？只不过对于此时的陈融而言，他的心内毫无波澜，对于曾经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只剩下冷眼相待而再无曾经的心疼。毕竟这个孩子的存在于他而言，便是他半生的耻辱。
　　好在一切终归要尘埃落定。
　　在这场无妄之灾后，陈融只想快点摆脱这烂泥般的困局昂首迈入新生活。因此当老家的那个女人开始频频暗示时，他觉得与一个热情直接的乡下女人成家也没什么不好，她只知他在市直机关任职而对其余纠葛一无所知。而对他来说，至少在面对一个全不知情的局外人时，他不会觉得自己颜面扫地、难堪失败。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很快，他与这位乡下相好再次建立了新家庭，不久便喜得千金。他感动不已，在时隔如此久之后他的生活终于要回归正轨。在新妻子的产房中，陈融终于感受到久违的天伦之乐和家庭的温暖，他几欲喜极而泣。而他的妻子见到他如此高兴也觉欣慰，不禁出言与他玩笑：“还是自个儿亲生的闺女合你心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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