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戏

　　这是最后一场戏。戏里所有的人民群众都满心期待，只等解放建国，一派欢欣鼓舞；而只有他饰演的将军被迫与爱人分离，远走离乡前往台湾，成王败寇。戏外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翘首以盼，只等杀青庆功，一众热血沸腾；而只有他一个在这无人知晓且无疾而终的暗恋中恋恋不舍黯然神伤——对方已是名花有主，以后再见谁知又会改换何种面目，即便人面依旧，此情已是难再。抓不住，抓不住啊！

　　这是最后一场戏，他舍不得拍，但不得不拍；这是最后一场戏，他必须拍，他以近乎虔诚的心态来拍。他挺了挺胸膛，昂首走入他的片场，或是走向他的刑场。
　　而她早已在舞台中央伫立等候。逼真的布景下，他仿佛一步迈入了那个白墙青瓦的江南小镇，月色如水，溪水潺潺，石板小路上寂静无人，而她一身青衣正背对他立于巷尾，好似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好似只要他不来、即便用尽一生她都会在此等候。他不由得放轻脚步，害怕自己会踏碎这个如同肥皂泡般美丽而脆弱的虚幻世界。然而镜头却随着他的步伐拉近。终于，只有一步之遥。

　　她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目光盈盈。“你来啦。”“嗯，我来了。” 终是开了口。可除了这一句，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能说什么？我要走了？不，何必再拔出这真相的刀刃再伤人伤己？你能和我走吗？不，明知她的工作和家人都在此，和他离开必定事事艰辛，何必让她左右为难？可如今，如今……他轻呼一口气，“今晚月色真美。”

　　她笑了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说了这句话。”他不禁微笑。那时的阿芒也如今晚般清丽动人，令他一眼心动。可好事多磨，好容易定情，两人的立场又迫使他们不得公开，虽日日相见，但刀枪剑雨中、你来我往间竟只得眉目传情。两人甚至约定，眨眼三次便是“我爱你”。即便后来百般无奈，两人因他误伤她的同伴而起了龉龌，但此默契仍在。忆及往昔，虽尚有未结痂的伤口不得触碰，却也有化不开的甜蜜萦绕心间，余韵悠长。风风雨雨过后，好在他们还能拥有这最后一晚月色。他低头凝视着她。月光之下，她的脸庞好似发出微光，那么美丽的笑容，便像一刹绽开的昙花。他向前一步，抬手像要摘下这朵娇艳欲滴的花朵据为己有，但最终只是略有些颤抖地抚了抚她的发。

　　“你……”她不禁抬起头来，欲言又止。想来她也是知晓，他们如今谈不了过去，问不了将来，拥有的只有当下了。他们对视着，只她忍不住落下泪来。那双明眸依旧注视着他，倔强依旧，柔软依旧，唯多了一抹哀伤和不舍是属于他的。可是属于将军的还是属于他的？这场独角戏真的只有他在自说自话吗？她是否真的一无所知？那些戏里戏外的欢乐忧伤，她真无一丝真情流露、真能无动于衷？！他只想质问她，看穿她的内心，哪怕有一点、哪怕是曾经于他而言便已足够。可他现在却在镜头的注视下，像个被剧本操控的木偶。他突然生出浓浓的不甘和愤恨来，这不该属于他的异样情绪浇灌着他的叛逆和一腔孤勇，使得他心中的想法茁壮成长起来。他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用力握住了她的肩膀，不顾已然完结的剧本只欲一吐为快。

　　“阿曼，我……”他猛然止住，呼吸渐促，简直不能相信双眼所见——半拢着的阿芒泪中含笑，缓慢而坚定地向他眨了三次眼。

　　他百感交集，心中汹涌澎湃——既像是燃料满满的热气球，火热快活得要上天；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在得偿所愿后失却了不顾一切的魄力和勇气。但更多涌上心中的，却是温情和感动，感谢和怜惜。他注视着这个牵动他百般情绪的娇弱女子，缓缓探身，在她的额上留下了轻柔而克制的一吻。

　　“卡！深巷第五场结束！杀青！”随着导演的喊声，掌声如暴风般向他席卷而来，像是把他淹没在这俗世之下；又像是古寺钟声，惊醒迷梦一场。他恍然，站在原地，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所措。

　　她早已退开，却是导演冲上前来，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向他们二人竖起了拇指：“阿曼很有潜力！昨晚和你说加上眨眼的细节，今天果然表现得非常到位啊！哈哈还有你小子，临场反应很快嘛，完全没塌台！好啊好啊，下部戏我还找你们俩搭档！收工收工，晚上庆功，我请大家吃饭！”

　　这是最后一场戏，戏已落幕。戏假情真？戏真情假？一场戏而已，反正也是最后一场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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