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月书

　　【白鹿青崖水云间六】

　　水洞里待了这么久，清岚身上的口子都被泡烂了，他一起身，就能看到细小的血渍在水中化开，他自嘲道：“咱们都成水蘑菇了，你怎么还坐得住？”

　　白鹿踮起脚尖：“早就坐不住了，如今都快要站不住了。”

　　清岚笑了笑，借着浮力在水里游开：“你会游水么？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一口池塘，我就爱趁我爹不在的时候在里面游水。”

　　他嘴唇泡的发白，说话倒是停不下来。

　　白鹿往高处走了走，却因衣袖都饱了水，堪堪往后折了一下，险些摔倒，水花呼啦一声扬开，清岚探手扶住她，目光交错间，白鹿有一瞬间怔忪，此人眉间似是缱了一团微风，此番正柔柔入心。

　　他将白鹿扶好，嘱咐道：“好好站着，小心些。”

　　白鹿垂下眼，没有答话。

　　清岚又反身继续查探，这一查探他心中倒是了然一个问题：有水流过，必定有出口。早先因水位不足，不能感知，现在水漫到胸口便好说了。

　　本着此法，他闭目静心，感受徐徐而过的水流，顺着水流的方向，竟在他们靠了半晌的石头上发现一点问题。这石头被青苔布满，远看没什么问题，近看就能发现问题，有些青苔印子中断开了细小的缝隙，用手一摸，便能感觉凹凸不平。

　　他身形不动，却撇过眼看了白鹿一眼，手中暗暗生出些许光华，伸出五指按住这块石头，使劲一推，竟将石头中间一圈推了出去，水一下子灌进去，他们二人饱了水的衣袖一下子失了力气，垂在身侧。

　　二人四目相对无言。

　　半晌后。

　　白鹿问道：“你干了什么？”

　　清岚道：“不知道。”

　　白鹿道：“你怎么不游水了？”

　　清岚道：“没水了。”

　　白鹿道：“水呢？”

　　清岚道：“没了。”

　　白鹿道：“怎么没的？”

　　清岚道：“不知道……”

　　二人又四目相对无言。

　　半晌后。

　　白鹿道：“我们出去吧。”

　　清岚道：“好。”

　　他们二人一同走出去，外面天光微暖，大地焕然一新，想必是刚刚下过一场雨。

　　抬头，头顶白云绵软，今日是个好日子。

　　白鹿问道：“你家中还有旁人吗？”

　　清岚摇摇头，白鹿提议道：“那你跟我回家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报答你。”

　　清岚挑眉道：“姑娘打算如何报答我？没个千八百两银子，你可报答不得。”

　　白鹿心道，先骗回去再说，遂一咬牙：“行！”这事就算拍板了。

　　结果清岚却笑起来：“你骗我可怎么办，立下字据，日后不得抵赖。”

　　白鹿左右一看：“如何立字据，又没有纸笔。”

　　清岚笑意愈发深刻，摇了摇手中的银色云纹：“那这个送我。”

　　“你不是丢了吗？”

　　“骗你的！”

　　白鹿欲抢，却抢先被清岚收入袖中，他拍了拍白鹿的头顶：“算是抵了你口中的救命之恩，日后有缘再见，快回家吧。”

　　白鹿看着他弯起的唇角，心里略有失落，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为民除害，找到那只大雕，炖了喝汤。”

　　“那我帮你啊”

　　“小姑娘家家的，别捣乱，快回家。”

　　“你一个白面书生，懂什么？我可是正经捉妖人。”

　　清岚顿住脚步，静静瞧着她：“在下可不是什么白面书生，在下是你的救命恩人。”
　　白鹿并不服气：“你收了我的赏金，怎么算是救命恩人。”

　　清岚道：“怎么这一会儿，就改口了，方才还一口一个救命恩人叫得欢，还说要报答我。”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拌嘴，谁也没有离开一步的意思，说话间，阴风又起，天象又变，当真是不省心。

　　这一次不是水灾，而是火患。

　　身侧火柱拔地而起，转眼间便烧上云头，火光里拨出两翅宽翼，煽出炽热火浪，火不近人，也不焚木，只是杵在那儿吓唬人。

　　又是障眼之术。

　　书上只说，白眼蛊雕喜吃人眼，却没说过它还喜欢玩障眼法。

　　没想到这火来得快，去的也快，四周火光突然褪去，那双宽翼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二人却眨眼间又回到了方才地洞中。

　　才看见的青山叠翠，瞬间覆灭，白鹿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清岚又悄悄将那巨石推开，却被喷涌而出的热气灼伤了手，白鹿看到他手上淋漓鲜血，气道：“若我的霜寒剑还在，何须如此！”

　　这火是凡火，尚不能伤人筋骨，白鹿稍稍放下心来，可到了晚上，清岚就发起烧来，他口中呢喃一些白鹿听不懂的句子。

　　白鹿拖着他的身子，将他离火洞口远了一些，他依旧睡得不安稳，一席青衣脏的不像话，头发也散开，白净的脸上沾了泥，想必白鹿自己也是如此。

　　她还是第一次和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相处一夜，心里有些窃喜，同时又有些慌乱，也不知道她的师兄弟会不会来找她，也不知道兄长回家了没有，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

　　再睁眼时，竟在脚边发现几片褐羽，褐羽质地坚硬，不是普通的鹰隼，羽毛边儿上沾了血，白鹿戒备地护住清岚，可洞中除了些血腥气，就再也没有异常，褐羽旁还放着一包食物，和一些止痛的药粉。

　　真是奇怪。白鹿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的将食物药粉拿过来，食物还热，药粉中也没有怪异，她将信将疑的将药粉敷在清岚手上，然后顺着他微张开的唇瓣灌进去一些水。

　　又过了很久很久，清岚终于睁开了眼，一睁眼便哑着嗓子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白鹿心中惊喜，刚欲告诉他褐羽之事，清岚便已经看见。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对白鹿道：“我不瞒你，我认识那只雕，他每日都会命我们这些愚民送活人上山，我必须要过去，今日，今日要送的人，对我很重要。”

　　言罢，就跄踉站起，朝着那洞口走去，火浪堵在洞口，刚一站过去，被热浪逼得后退几分，可他立即又贴过去。

　　白鹿也跟了过来，急道：“你要干什么！”

　　他这次没有再回答，手中灵光大气，青光自指尖溢出，白鹿心中明了，他应该也是修真之人，随即眯起眼，这么长时间她都没有发现他的灵力如此强劲，这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双手抚上火浪，竟生生逼得火浪让出一条窄路，斜眼望了一眼白鹿，手中光华又漫出几分，渐渐有火浪攀上他的手臂，火烧之处，肌肤溃烂。

　　他咬牙不语，待这条窄路宽阔了一些，立即吼道：“你快走！”

　　白鹿自知此番退让便是徒增清岚的痛苦，于是毫无犹豫地钻出去，却在踏入外面后被一同袭来的青光击出数米。

　　一口血喷出，她回头望过去，只见火浪合二为一，那条路霎时消失不见。

　　清岚还在里面！

　　她顾不得其他，又立马扑回去，可任凭她如何追赶，都再难接近这团火墙。

　　这是被人施了法的火，有人要烧死洞里的人。

　　她一次明白什么叫无能为力，她攥紧手指，思忖了一瞬间，便将父亲拴在她双手的结界破开。择善一族天纵滔天灵力，祖先害怕会有报复，便留下规矩，每代流有择善血统的后辈都要在双手手腕处封下结界。

　　私自打开结界，要受诅咒之刑。

　　火光灭去，白鹿才发觉泪已经淌了满脸，她跑进洞中，发现双手已被烧的仅剩白骨的清岚，骨肉分离，肉已湮灭在火浪中。

　　白鹿心中微痛，手抚上他的脸，将他嘴角的血渍抹去。然后背起他，向山下走去。

　　她脑中已经没了要去找白眼蛊雕报仇的想法，她只想快些下山，快些找到大夫，她撕下自己的衣角，包住清岚的手，清岚那双已经成焦炭的骨手蜷缩一处，就在昨日，他还在教她吹笛子。

　　笛声悠扬，仿佛还留在耳边。

　　泪眼模糊中，她似乎又看到那个坐在篝火旁吹笛子的少年，一席青衫如水微澜，一脸笑意如过谷春风。

　　少年压在她的背上，令她走的很慢，最后几乎是手脚并用着往下爬，眼泪坠在眼眶中，她一会儿看得清路，一会儿看不清路。

　　昔日堂堂的白鹿，此刻狼狈至极，可更狼狈的是背上的少年。

　　而这一切都因为那只白眼蛊雕。

　　她眼中恨意闪现，手指也忍不住插入土中，紧紧勒起。

　　不知走了多久，天黑过，也亮过，她才走到山下，山下果真有个村子，只是村民冷漠，根本没有人帮她。

　　天近昏黑，她背着个已经凉了的人到处求救，一遍一遍说着卑微的话，甚至跪在几位老妇人面前，可换来的只是冷漠。

　　直到一位小姑娘给了她一块糖，她拿在手中，眼泪才终于从眼眶里落出去。

　　小姑娘道：“姐姐，这个哥哥……已经没有气了。”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妇人拉走，小姑娘有些害怕道：“娘亲，这个小哥哥前几天还帮家里修房子，他受伤了，让他去咱们家睡一睡好不好。”

　　妇人喝住她：“瞎说！”随即厌恶地看了一眼白鹿，“走远些，你们这些仙门人家，就会骗人！别再把晦气带给我们了！”

　　晦气？

　　骗人？

　　若非为了救人，她又怎么会去寻找那只白眼蛊雕？

　　若非为了这些百姓，择善府又何须做出那么多牺牲？

　　她嗤出一声笑，当真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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