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凌山仙隐录

　　*

　　不需要在外面奔波的时候，吟木还是蛮喜欢下雨。

　　她本来也不怎么睡，就开了窗任雨斜落进来，点着灯，挑了一本书，就着风雨声，津津有味地读。

　　和李韫说的话倒有几句是真的，以前她读经史，读圣贤书，其实真就为了显得自己博览群书，很了不起。但其实她最钟爱的还是野史以及话本，津津有味，孜孜不倦，彻夜不眠也可。

　　不过她正读得渐入佳境，却忽然听见风雨声里有不和谐一拍，类似于长靴跟部落于石板地上发出的咔哒声响。暴雨惊雷掩过那细碎一声，瞒得过常人却瞒不过她这等修为的妖精。

　　吟木眯了眯眼，将书卷翻过来叩在床上，翻身跃起。

　　她根本没甚顾忌，拉开门，一阵风裹挟着雨，迎面扑来，空气干净得叫人贪婪吞咽。院里空空荡荡，并无人迹。

　　也许是她多疑？吟木摇头笑笑，正要回去接着看书，却在转身一瞬感觉背后抵上一点冰凉。

　　有刻意压沉了的声音响起，“姑娘莫怕，告诉我陆吟在哪间屋里？”

　　一听这声音，吟木立刻便笑了，但随即心里一凉。坏了，出来得急，根本忘了幻成男身。糟，糟，糟。

　　她只得无奈一笑，“姑娘，有话好好说，家兄一向与人无尤，总不会是在外惹了情债，惹姑娘上门追讨？”

　　身后那少女清叱一声，“少废话，他在哪里？”

　　吟木再无奈地笑了笑。

　　突然大起来的风扑灭烛火，骤然一片黑暗。她探手要拧少女手腕，少女反应也极快，挥手格挡，但终究不及她迅速，被她反夺了匕首制住。

　　转眼间情势逆转，而空中劈下一道闪电，映出彼此容颜，那少女看清她样貌，登时惊叫一声：“陆吟！”

　　吟木则确认了自己猜想，果然是扈掌珠。她有几分无奈与头疼，“我不是。”

　　秋水般的一对眸子，在夏日那惊雷一闪间，多出了几分肃杀冷意。扈掌珠被看得心头微微一冷。

　　不是，真的不是。扈掌珠这么想。她适才看见的那张脸，虽则与陆吟一般无二，但身量却大大不同。眼前人更矮一些，也更窈窕些，活脱脱是个未长成的少女身量。

　　何况陆吟十分温和，便是招招带了杀气，眼中也不见半点杀意，而这少女眼中却冰冰凉凉，带着瘆人的寒意。也许是天地间便有长得如此相像的兄妹。她又不由得想，其实这张脸搁在这少女身上，其实更为合适。不是多秀气精致的容貌，却清丽脱俗得叫人眼前一亮。

　　不过……扈掌珠低头看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苦涩一笑，陆家兄妹倒是身手都很不错。

　　只听那少女道：“不知姑娘此来，所为何事？”语气客气而疏离。

　　她抬起头来看着那少女，露出委屈之色，“我说我是来访友的，不知陆姑娘信是不信？”

　　当然不信了。吟木心道，不过她料想扈掌珠也没什么恶意，于是只直勾勾看着她，“信。”

　　电光一闪，便映亮明明灭灭的脸庞，明明还要比心中多了一个字。扈掌珠心中一嗤，再次觉得这少女与陆吟不同。陆吟望着便很刻板，这少女却很古灵精怪。

　　不过她懂得就坡下驴，“既然如此，姑娘可以放开我了吗？”

　　吟木点一点头，果然松手，将匕首递还她，“得罪了。”

　　又道：“姑娘来的不巧，家兄今日病了，还在床上躺着，恐怕不方便见客，有什么事情，可以同我讲。敢问姑娘贵姓？”

　　“扈掌珠。”扈掌珠收了匕首，心中不信。明明今儿下午还见陆吟与顾冕在李府门口，有说有笑。她跟了那么一路，才知陆吟住处，说他病了？怎么可能？

　　吟木却不答，一闪身又进了屋子，关了窗子，把灯点上。

　　扈掌珠很自然地跟过去，“不知陆兄得了什么病？可看过大夫了？”

　　吟木只觉头疼，看着扈掌珠的脸却不知该说什么。要坦承她是女扮男装？罢了吧，多生事端。那就只好再说个谎，难，难，难。

　　她叹一口气，“多谢扈姑娘关心，不过是下午淋了雨，着了凉，睡一觉便好了，不要紧的。倒是姑娘冒雨过来，还是快些除下身上湿衣，莫着凉才好。”

　　说着转身关上门，“小妹这里倒还有几套衣裳，扈姑娘若不嫌弃，便换一换。”

　　扈掌珠：“……”这姑娘是自恃武艺高强，艺高人胆大，还是心太大，所以根本不怀疑她的来意目的？

　　吟木也不急，静静等她作答，脑中飞快编织着说辞。

　　房门忽地被人轻轻一叩，吟木冲扈掌珠歉意点一点头，随即转身去开门。

　　扈掌珠不被她看着，顿时松一口气，左顾右看，看见床上扔了本书，不由凑过去一看，耳朵却悄悄竖起来，听着门口动静。

　　只听一个小孩子清凌凌的声音道：“姐姐，有什么事吗？”

　　那少女道：“没有事，乖，回去睡罢。”

　　接着她关门进来，定定望着扈掌珠，“扈姑娘？”

　　扈掌珠道：“嗯……这个那个……其实我是无处可去，才贸然登门的。刚才么……都是开玩笑的。”

　　其实都怪刚才那一瞬间她想起说书人的故事，什么暴雨惊雷夜探险境，什么侠客孤身不惧风险。她其实真没什么大目的，只是为了找片瓦遮身，不至于被淋得……嗯，已经淋得很惨了。

　　她望着那若有所思的少女，心想若是她不信，就还是出去待着罢。

　　吟木沉吟道：“扈姑娘，你还是先把湿衣换下来罢。”

　　说着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裳，竟然走出房间，还替她关了门。

　　真是一点都不怕她来者不善。扈掌珠暗暗心想，倒也真的觉得湿衣在身上难受，便没拂了这番心意。她才换好衣服，那少女便敲门了。

　　她道声进，便见那少女端着个冒热气的碗进来，一本正经道：“家姐给家兄熬了姜汤，正好扈姑娘也来一碗，驱驱寒气。”

　　扈掌珠：“……”陆姑娘，你确定你要对一个刚才拿匕首对着你的人这么好？

　　扈掌珠终于不好意思，“陆姑娘，其实……”

　　“扈姑娘若是为难，便不必说。”

　　扈掌珠道：“不为难。”就是有些难为情。但人家这样待她，若有隐瞒，倒叫她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她性子本来坦荡，于是便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其实，她是逃出来的。

　　扈员外想给她招赘一个夫君上门，其实以前他每年都提，今年她原来也打算当耳旁风，但扈员外居然来了真的，已经托了媒婆，还把她八字也拿出去合了一合，说明儿就领她去见人。

　　扈掌珠简直是震惊的，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跑路。但这么一出门才发现自己没什么地方好去，恰好下午在李府门口撞上吟木，于是悄悄跟了过来。没想到……没碰上陆吟，倒是碰上了他这么个热情的妹子。

　　扈掌珠交代完毕，一时抬不起头来，不大好意思地等着人家对这事一锤定音。但又许久没听着声，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

　　但见少女微微蹙着眉，发现她在看自己便露出了一点笑影儿，“扈姑娘若是不嫌弃，就在这里将就一夜。明天兄长好些了，再行商议。”

　　扈掌珠点头，“多谢陆姑娘。”

　　吟木笑了笑，转身要走。

　　“陆姑娘要去哪里？”

　　吟木关门道：“扈姑娘好好休息便是。”

　　扈掌珠折腾了一天，到底也有些累了。其实喊住她，也有点不大好意思和人家同塌而眠，但这么鸠占鹊巢，还是有点不安。但不安着不安着，也还是躺下了，伸手便摸到一本书。

　　凑着灯影一瞧，竟是本传奇话本。

　　唔，这位陆姑娘，倒和李小妞是同道中人。

　　她嘀咕了一句，将书移到一边，自己躺好了，隔着远远，吹灭了桌上的灯。

　　窗外风雨大作，窗内不动如山。

　　*

　　扈掌珠一直不觉得自己认床，过了昨天，才发现原来是自己从前一直没有机会认床。

　　她仰躺在床上望着光秃秃的房梁，静了一会儿翻了个身。借着天光瞧见，这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也很清雅，很合她的心意。

　　她习武之人，可以听见门外传来轻轻脚步声，她躺着不动，直到来人将门推开，才翻身坐起。

　　来人竟不是昨夜的少女。

　　也是，要是那少女，应该会先敲门才是。

　　来的是个十分艳丽的紫衣少女，年纪绝不算大，却莫名的很有风情，眼里似乎有着千言万语，一瞧见她，便捂着嘴，发出一阵很轻的笑声。

　　“三娘出门了，这孩子在江湖上野，难得回来一趟，总是神出鬼没的。”紫萝想着吟木那厮的谎话，就想笑，她也并未克制，笑得开怀。

　　三娘，大概就是昨夜那个少女的名字了。原来她是江湖中人，怪不得有那样好的身手。唔，不过她是孤身一人闯荡江湖么？

　　紫萝道：“扈姑娘的事，我都听三娘说了，扈姑娘尽管安心住下便是。”

　　“叫我掌珠就可以。”

　　“掌珠。”紫萝毫不见外，“那掌珠也不要客气，叫我紫萝就好。”

　　“紫萝？好漂亮的名字。”

　　紫萝愈发笑得动人，“扈姑娘可饿了吗？起来吃饭罢。”

　　夏天早晨还凉快些，昨天没有看清楚，今天才见是铺的大块青石板砖，一定年岁未久，因为都很干净很新。院子还积着一小洼水，石桌上摆着几张很好看的盘子，是小点心，很精致。

　　桌子旁早坐了一个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生的非常好看，但看她的目光却好像有些防备。

　　小孩子么，总是怕生的。扈掌珠表示可以理解。

　　不过到了现在她才突然想起来，忘记过问这家真正的主人，“紫萝姑娘，陆先生他的病好些了么？不出来吃饭？”

　　“唔，元竟……就是我第二个妹子，正在屋里照顾他呢，不必管的。”紫萝笑道。

　　“那……”扈掌珠觉得自己住人家里，总该去看看主人家，“吃完饭我可以去看看陆先生么？”

　　紫萝眼睛转了一转，要不是吟木嘱咐过，她还真想开个玩笑，你是不是看上我哥哥了？但她忍着，“三娘……”忍不住笑了一笑，吟木这家伙，起的是个什么化名？

　　“啊？”

　　“三娘说了，扈姑娘是为了避祸，不用去见我哥哥。其实我们一早已经问过哥哥了，哥哥说请扈姑娘放心住着就是，他得的是伤寒，怕会传染，不必看了。”

　　扈掌珠点头。她一直有一说一，直来直往，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也就不再执意。喝过一口粥，再抬起头来，“那个……紫萝姑娘。”

　　“嗯？”

　　“吃完饭我要出去一趟……”

　　“嗯，掌珠要去哪儿？”

　　扈掌珠道：“有点私事要办。”

　　“唔，我可以一起吗？”紫萝弯着眼眉微微笑。

　　“啊？”扈掌珠吃了一惊。

　　紫萝敛眉道：“整日在家里也怪闷的，但哥哥平时不让我自己出门。”

　　陆吟果然很古板。

　　紫萝却又道：“其实是我自己记不得路，但二妹却又不乐意出门。”

　　“但……但我不是去逛街。”扈掌珠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总觉得和眼前天仙似的少女不大搭。

　　紫萝却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叫人为难了，于是很体贴地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扈掌珠来不及收回，话已经说出了口：“也好。”

　　紫萝顿时喜笑颜开：“那太好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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