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04】
*
不出半日,李府上下就全都知道,府上来了一位新西席,人品学问都没话说,更稀奇的是,竟让一向眼高于顶的小少爷都心服口服,哭着喊着要他从今天开始教。
李老爷携夫人在外听了一刻钟墙角,发现儿子果真在老老实实地跟着念书,而不是借着教书的名堂想法子学武,不觉老怀甚慰,喜悦之情甚重,于是本着众乐乐的心给阖府上下的下人涨了一月工钱。
参与赌局被李韫抓包的众人表示,就算小少爷后来没有履行约定退还本金,他们也是不亏了。当然,小少爷作为愿赌服输的表率,后来叫翠香把钱悉数退了回去,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趴在门外的影子终于没了之后,李韫大大松了一口气,心说一句可算走了,把书本一扔,往椅子上一摊,便如烂泥似的软,哀哀道:“师父,咱们歇一会儿罢。”
吟木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少爷五体不勤懒于读书,也不能一蹴而就,于是颔首,“行。”
李韫立刻来了精神,把椅子凑得更近些,“师父,你武功那么好,都是在哪儿学的啊?”
吟木瞥他一眼,心道该来的总算来了,淡淡道:“算不得好,不过是花架子罢了。”
“师父你太谦虚了!”李韫道,“连扈姐姐都叫好呢。”
吟木不答,只微微笑。
李韫又道:“师父,你有时间的话,能不能教我两招?”
小少年眼巴巴地望着他,双手握拳,一副求求你了的可怜样子。
吟木是最禁不得人求的,虽则早有预料,还是不由连忙避开视线,“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就是……”小少爷有些扭捏,不过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我一直想学功夫,但是扈姐姐没空教我,我爹也不肯给我请武师,我只能自己摸索着,还老是出错,师父——求求你教我!”
“我的武功的确并不怎么好,但对付一般人还是绰绰有余。如果小少爷不嫌弃,”吟木咳了一声,“其实教你武功也不是不可。”
“咦?!”少年人眸光灼灼,“真的吗?”
吟木点头,抛出早就想好的说辞,“但咱们要来个约法三章。”
李韫是个耐不住的性子,急道:“师父你说。”
吟木微笑,竖起食指,“这第一呢,就是在讲书的时候,不要叫我师父,就叫夫子或是先生,由你选。”
李韫嘟囔一句,“叫师父多亲切呀。”
吟木好笑地道:“可咱们却不是要师徒走江湖,讲课归讲课,学武归学武,一码是一码,不能乱。”
李韫撇了撇嘴,“好罢。”
“叫一声听听?”
李韫期期艾艾:“先生。”
吟木含笑应了,再多伸出一根手指,“第二呢,你总得有些进步,明面上才能过得去,也显得我这个师父不是百无一用,徒儿你说呢?”
李韫哭丧着脸,“可是师父,不是我不想答应你,实在是我做不到啊!”他一指桌上的书,“我只要一看这些劳什子玩意儿,就会打瞌睡,天生的。”
吟木看着他。
李韫以为她不信,恨不得指天指地发誓,“真的!”
吟木轻笑一声,点了点头,“我信。其实大家都一样。”
“怎么可能!”李韫惊道。他可不信,像他大哥,那读起书来一目十行,一天里除过睡觉,总得有一多半时间泡在书堆里,说他也和自己一样不喜欢读书,怎么可能?!
“没听过悬梁刺股的故事么?”吟木见他一脸不信,也不气不恼,笑道,“不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睡着才想出的点子?由此可见,应该也是一看书就困,才出此下策。”
“是哦……”李韫听着好像很有道理,但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突然,他灵光一闪,“那凿壁偷光呢?那个人为了看书可以算是不择手段了吧?”
吟木赞道:“很好,已经学会举一反三了。”
李韫一愣,随即不好意思的一笑,“虽然一直听着人家说举一反三,不过其实我不是很明白这个意思。”
吟木道:“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出自《论语》,意思是我举出一个例子,你就可以由这个例子联想到其他的例子,大体就是这个意思。”
李韫点头,恍然大悟道:“哦,我好像明白了。那师……夫子,偷光呢?偷光又是为什么?”
“可能是喜欢看杂书罢。”吟木漫不经心道,“就好比你习武,恨不得时时刻刻在练。”
“真的?!”李韫不敢置信地叫出来。
“骗你的。”吟木淡定道,“其实为师也不知道。”
李韫:“……”
“师父你怎么能说不知道!”
“我为什么不能说不知道?”吟木奇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从前的夫子难道不曾教过你?”
“不知道。”李韫道,在看到吟木的眼色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是真不知道,他们讲课的时候,我都睡着了。”
吟木失笑:“行,很诚实。”
李韫颇不好意思地低头,“师父,你不要取笑我。”
“为师没有在取笑你。”吟木笑了笑,“其实从前上学堂的时候,为师也会打瞌睡。”
“真的?”李韫满脸不敢置信。
“真的,非只我,顾兄也曾如此。”看着李韫越张越大的嘴,吟木微笑,“其实我一向觉得,学生若是打起瞌睡,那必然是夫子讲的不好,太枯燥无聊,谁能认认真真地听下去呢?”
她又道:“适不过刚才说的那两个成语典故,倒是我胡诌的,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其实迫使一个人拿起书本的原因有很多,不止出于一句‘喜欢’,就比如你想要学武,就必须得先拿出过得去的学问,这也算是你拿起书本的原因了。”
“那……”李韫似懂非懂但满含敬佩地看着她,“那师父是因为什么才拿起书本的?”
“我么……”吟木想了想,笑道,“大概是为了显得比较厉害罢。”
李韫:“嗯?”
吟木道:“比如说,骂人,平常人都用烂大街的脏话,你呢骂人舌灿莲花但不吐脏字,别人被骂了都不知道,是不是很高级?”
“是……吗……”李韫感觉这个师父之前的高大形象有点坍塌。
吟木继续道:“其实这也不是主要原因,更重要的大概是会讨姑娘喜欢吧。”
李韫:“……”
吟木道:“这很难理解么?若是问你习武是为了什么,也许也不只是因为习武很有意思吧?习武也非一日之功,辛苦得很,只凭兴趣,恐怕不成。”
李韫想到自己习武的目的,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是了,所以就当为了你实现愿望,也要努力读书。”吟木笑道,“而且读书其实没有那么难,咱们慢慢来。嗯,明天我带一册《诗经》来,咱们先学学风雅。”
李韫不知怎么忽地燃起斗志,满怀信心地应了一声。
吟木笑了一笑,再道:“最后,以后你每日完成课业后,为师教你一招枪法。”
“真的?”李韫立刻欢喜。
“真的。”吟木点头,“但是要悄悄的。”
李韫喜得翻身下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吟木一边去扶他,一边暗自舒出一口气。
哄孩子真是艰难,实在是太难为她这把老骨头了。
幸而来时便是午后,折腾一番,很快便到晚上。李老爷本想留吟木吃饭,但吟木推辞说妹妹们都在家里等她,坚决回去。
李老爷便没强留,约好了明天时间,便放她走了。
出了李府,吟木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孩子不好哄,为人父母的更不好哄,稍一不慎就成误人子弟,难啊难。
*
顾冕急急忙完手上的事,便匆忙换衣出门,想着此时此刻不知吟木有否从李府出来,他脚步不由更急。
但一出门便被楠叔叫住。
老人家脸色阴沉,“少爷,老奴有话要说。”
顾冕赶时间,便匆匆道:“楠叔,我有急事,有什么话咱回家再说。”
“去见陆公子?”楠叔追了上来,不冷不热道。
顾冕猛然顿住脚步,心中一空,怔怔看着前方,“楠叔,你知道了……”
楠叔道:“昨天老奴亲眼看见的。”
“母亲……”
楠叔缓缓摇头,“老奴还没有告诉夫人。”
顾冕略为松了口气。
楠叔道:“少爷你也知道,夫人她一直不赞成你做这个知县,是老奴知道少爷你有苦衷,帮着劝说,夫人才勉强忍了。如今看来,终究夫人才是对的。”
楠叔的声音并不高,语气也没什么起伏,十分平静,但顾冕却只觉自己的心在一直往下沉。
“少爷说你心中有数,可现在看来……”
顾冕直直望着前方道:“我没有过线。”
楠叔不住摇头,“老奴也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少爷你昨晚上,根本没一丝丝眼光分给就在一旁的老奴。”
顾冕此刻想起来,便暗悔自己一时得意忘了形,找补道:“多年不见,一时高兴,怠慢了楠叔,您也不至于这样生气罢……”
“少爷,到底因为是什么,你心里清楚。”楠叔还是板着脸道,“老奴不与你说这个,今儿到这来,只想请少爷考虑考虑昨儿夫人提起的李家姑娘。”
“楠叔……”
“少爷可能不知道,夫人这两年身体不好,唯一的心愿便是看少爷你娶妻生子。诚然夫人过去说的话是咄咄逼人了些,但她也是为了少爷好,天下间做父母的,哪个是盼着自个儿儿女受罪的?”
“楠叔,我都知道。”顾冕又何尝不知顾吴氏心中实是向着他的,只是却无论如何不想再次放手。
“少爷,你不知道。”楠叔这次铁了心地不给他糊弄的机会,直接打断他道,“少爷你是读书人,本来应该更知道这等事为人不齿,你若真正为陆公子好,便不该拉他入这泥潭。”
顾冕一时无话。他知,他怎的不知。且楠叔的话却是戳醒了他,陆吟,大概是从来不愿意的吧。
楠叔缓和了下口气,“再说那李小姐,虽则年岁稍大了些,却是个有福气的,何况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李老爷李夫人都是知书达理的,虽然咱们家现在不比从前了,但也是正经的读书人家,少爷的人品,也不会辱没了他们。”
“少爷如果实在不愿,老奴听说,陆公子还有两个妹妹……”
“楠叔,您别说了。”顾冕心里乱作一团。
楠叔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少爷,你好好考虑考虑。”楠叔说罢,就飘然走了。
从前事,往后意。他不是没想过顾吴氏会怎样,楠叔会怎样,他会想他不必在意,路由他自己走。可当楠叔把一切摊在眼前,才知他并不能那么狠得下心。
何况,陆吟心里并没有他。
他知道的。也许他不该妄想私自拖他入这泥潭,也许他该如楠叔说的一般,娶妻生子,如果万万千人都这样做,他又为何要有什么不同。
至于陆吟,也许埋下那不可告人的心思,只是陪住他,便好。
顾冕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天边的云霞亮得灼人,可他却忽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