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凌山仙隐录

　　*

　　天空飘起雪花来的时候，吟木正在买米。

　　挑好的米过秤论价，小伙计殷勤备至，问她可还有意见。

　　吟木看一眼，只见米粒晶莹白润，成色极好，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挑剔，便摇摇头，掏出荷包付钱。

　　眼见生意做成，小伙计便乐得多说几句好话，一面接钱，一面夸她荷包好看。

　　吟木低头看了看荷包上的精致绣花，想起紫萝洋洋得意笑脸，不觉微微一笑。客气几句，接过米袋，便往外走。

　　甫一出门，便听闻街上的惊呼。

　　“下雪了！”

　　吟木讶异，行出门，果然见到漫天飞雪，寒风扑面过来，有些料峭的冷意。

　　大街上十分喧闹糟乱，有小贩边骂娘边收摊子；有红着脸的小孩子追来跑去，搓起个雪球打在同伴身上，又哈哈大笑着喊着冷往家跑；竟还有人跪下来望着天喃喃自语，好似在求神佛保佑；大多数人则是抱起双臂，哆哆嗦嗦小跑着赶路，嘴上连叫怪异。

　　吟木深以为然。

　　这六月入伏的天，竟飘起雪来，如何不怪？

　　再望望这些衣衫单薄，有些个已经连打阿嚏、挂起鼻涕的凡人，吟木心道，看来明日药铺能发一笔小财。

　　正这么一边想着一边走，没料到前边忽然撞出来一支迎嫁队伍。

　　大红的仪仗顶着风行，马上的新郎官被吹得东倒西歪，一手紧抓礼帽，一手攥紧缰绳，脸色极不好，偏不敢说出半个气闷字，怕有妨碍。

　　喇叭唢呐，在寒风里也冷得变了腔，断断续续，拼凑出支吉利曲子。

　　吟木不敢明目张胆地笑，低了低头，避出路来。她背着风走，那支时断时续的欢乐曲子一直追在身后，吟木终于抬起头，无声地笑出来。

　　凡人到了年岁，便男婚女嫁，夫妇相携，生儿育女，百岁好合，也是一桩美事。美事中遇上这等六月飞雪，想来更是难忘。也许若干年后，白发老翁笑与儿孙说起，某某年我与你祖母成亲时，赶上了一场大雪……

　　吟木心里想得愈多，脸上笑容便愈盛一些，笑着笑着却忽地心中一动，元竟，是多大岁数了？

　　当年一身白衣、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如今好似也到了人间出嫁的岁数。

　　她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清俊公子面上的笑容在片刻间消弭不见，皱着眉从烟火人间走入苍茫山林。

　　葱茏林间越行越密，几乎不见天光。行了不知多久才豁然开朗，迎目撞入一株直耸入云的高树，华盖翠翠，方圆足有数十丈，而树下却并不阴暗，点缀着光亮，明媚而温暖。

　　树下，穿素色衣裳的少女正焦躁地走来走去，但一看见吟木，脸上便瞬间绽出笑来，大大松一口气，飞快跑到她面前，急切问：“你去哪儿了？”

　　吟木捻诀，便从翩然公子变作窈窕少女，向着迎过来的素衣少女笑笑，提了提手上的米袋，“你昨天不是说要吃米饭么？我去买了些米。”

　　元竟嘴角咧开，接过吟木手里的米袋，“其实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你不用特意出去一趟的。”

　　“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吟木十分温和。

　　元竟仍是忍不住笑，指了指米袋，“那……我去煮饭了？”

　　吟木点一点头，看着元竟喜滋滋地拎着米走开，脸上的笑容便敛去，在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有心事？”慵懒而娇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双洁白如玉的藕臂欲从后面环上她的腰。

　　吟木微一侧身，躲开那双手，却未躲过扑鼻而来的香气，轻轻皱了皱眉，才道：“没有。”

　　紫衣少女俏丽的面容上带着几分不满，“人家就是想抱抱你么，干什么躲开？一天不见了，人家好想你，你就不想人家？”

　　吟木面无表情道：“不想。”

　　紫萝悻悻道：“好伤心哟。”

　　吟木继续面无表情：“哦。”

　　紫萝拉下脸来，不再故作娇态，愤愤道：“真没意思。”

　　吟木雷打不动：“哦。”

　　紫萝眼珠一转，越挫越勇，不气不馁，又是面带笑意，忽地瞥见少女头顶的一点光亮，不由叫出声来，“诶？你头上有什么东西？”叫出声的同时伸手欲碰。

　　吟木立刻后退，紫萝却也立刻反应，伸手拉她向自己怀里，同时极快地用另一只手抹下那一点晶亮。

　　吟木皱了皱眉，还当她只是玩笑，有些不悦：“……别闹。”

　　“真有东西。”紫萝带着做作的委屈脸将她推开，摊开手来，果真有细小白色细粒在掌心融化成水。

　　吟木端详着那点很快化为无的水滴，“是雪，外面下雪了。”

　　“下雪了？”紫萝眼光飘向一隅的菜地。

　　那里栽了两三棵桃树，正是结果时候，桃子几乎个个大红饱满，她本想说夏天下雪好奇怪，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诶，桃子熟了，吃么？”说话的同时一伸手，便有个熟透桃子落到她手中。

　　吟木表情变了变。

　　紫萝看着她的表情，立刻反应过来，把桃子送到自己嘴边，嘎巴咬了一口，一点诚意都没有地道歉：“对不住，我忘了。”

　　“没关系。”吟木也不往心里去，认识这么多年，知道她的性子。

　　紫萝吃着桃子，也就不去管下不下雪的事了，又到秋千上坐着，晃来晃去地看着吟木，盯她半天，语气肯定道：“你一定有心事。”

　　吟木没有理她，只看着元竟忙活的身影。

　　元竟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过头对她甜甜一笑。

　　吟木回她一笑，心里却是一愁。

　　终于站起身走到紫萝旁边，拉下一根树枝坐上去，叹一口气，为防万一，还用了传声术，“我不过是突然发现，小丫头跟着我们太久了。”

　　紫萝神情一下子松懈下来，原来就为这个，她还当有什么天大的事呢。再咬一口桃子，一边慢悠悠荡着秋千，一边懒懒道：“您老终于发现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吟木慢慢转过头盯着她，“你早就发现了，却一直没有提醒我？”

　　紫萝俏丽的脸上毫无歉疚之意，“您老不是一直心里有数，咱们当您有分寸，哪敢多言啊？”

　　吟木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好像真是她曾说过的，用来不叫紫萝插手自己的事，于是多少有些心虚地咳嗽一声，才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虽则我自己心里有数，也得有紫萝姐姐帮忙看着，才好不走岔路啊。”

　　紫萝嘿嘿冷笑。

　　吟木附和干笑。

　　头顶上忽然传来笑声，“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吟木收敛笑意：“你怎么看出我们很开心了？”

　　树上突然开一个洞，洞里钻出来一个毛蓬蓬的脑袋，“你们不是在笑吗？”

　　“其实有时候笑并不代表高兴，比如苦笑，强笑，强颜欢笑，皮笑肉不笑，都是内心并不开心，但脸上带笑。”吟木一本正经。

　　脑袋充耳不闻，只向紫萝道：“啊，桃子，还有吗？”

　　紫萝随手把桃核一扔，“没了。”

　　“没了？”脑袋瞟着不远处压弯枝子的桃树。

　　紫萝脸色不改地点头。

　　脑袋遗憾地叹了口气道：“那看来我只好吃你了，毕竟勉强也算个果子。”说着露出一口闪亮而锋利的白牙，上下咬合，豁然有声。

　　紫萝故作惊恐状，一挥手，便又有个桃子自动落在手上，口中再念个咒，那桃子随即飞上树去，“给你吃桃，可千万别吃我。”

　　脑袋哈哈大笑，洞里又伸出一只手来，接住桃子，凑到嘴边，嘎嘣脆咬了两口，随即把光秃秃一个核扔下来，正打中紫萝脑袋。

　　紫萝骂出一声，捡起核正要再扔回去，抬头一看，哪里还能看得见脑袋？连洞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紫萝转向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吟木，控诉：“天飒又欺负人！”

　　吟木手握成拳搁在嘴边，轻轻咳嗽一声：“你不是人。”

　　紫萝：“……”

　　紫萝在心里重复十遍别和她一般见识，才和颜悦色，“算了，还是接着说刚才的事吧。所以现在您老人家是想给她找个如意郎君？”

　　“嗯。”

　　“其实不大容易。”紫萝又拿个桃啃。

　　吟木道：“我知道不大容易。”

　　紫萝迟疑：“其实……”

　　“饭好了。”那侧元竟却开始叫吃饭。

　　“这么快？”紫萝一惊。

　　元竟道：“我用采石锅煮的。”

　　“怪不得。”紫萝道，“这就来。”十分干脆利落地啃光了桃，又自然而然地站起来，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回头喊一声天飒。

　　吟木在原地幽幽看着她：“紫萝姐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紫萝一顿：“啊啊啊不好意思上了年纪，记性不大好了，其实我刚才是想说……等等，说了别叫我紫萝姐姐，你个老妖怪要不要脸？”

　　吟木不为所动，“你刚才想说？”

　　紫萝叹一口气，“我刚才是想说，随她去吧！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给她找个夫君，她也不一定比现在高兴，所以，由她去吧。”

　　吟木：“……”

　　紫萝发表过高论就一转身走了，大声冲元竟道：“丫头，给我盛多一点！”

　　罢了，绝知此事要躬行。吟木果断决定放弃紫萝的指教。

　　她须得好好想想，如何给元竟觅一良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