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不轨窃仙郎

　　嫌弃粗茶不对胃口的林昭在嗣音坊连灌了好几壶，从日上三竿到日落西山，都没等到青客出现，只好怏怏回了客栈，冲伙计抛下一句：“两坛酒，送我房里去。”掉头上了楼。

　　时辰不早，房间里有些昏暗，林昭尤其不喜欢这种感觉，掏出火石将案边一整面架子灯都点上蜡烛，周围变得亮亮堂堂的才罢手。

　　伙计很快将酒水送了来，林昭挥挥手让他下去，撩起衣摆端起酒坛斜倚在案边，一口一口地灌。

　　他走了很久，累积了两百多年的记忆，才找到这里。

　　两百年间过了两三世，每一辈子都会出来一个让他恨不得处处与其作对，明暗相争，不分胜负生死誓不甘休，最后被他踩进泥里的人，比如慕生，比如赵文卿。

　　从第一个轮回开始，他就可以很准确地从芸芸众生中挑出那个自己要对付的人，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叫他生不如死。让对方一败涂地的感觉还蛮爽的，可战争的开始却让他说不清缘由，好像天命指使他就该如此，好像这就是他活着的意义，抑或说任务。

　　一世世周而复始，他烦透了这样不可抑制的冲动，可这冲动与他相伴而生。

　　果然这辈子在见到赵文卿的第一面起，这该死的冲动又来了。

　　他不确定赵文卿是不是慕生的转世，横竖就是想给他制造麻烦，然后想方设法弄死他，跟前一世前二世前三世都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还没出手，在朝堂上原本前程似锦的赵家自己却先垮了台，赵府抄没，赵文卿落狱，可直到赵文卿被判流放岭西的那天，日夜折磨着他的冲动都没消失。

　　他算是看清楚了，要让自己从中解脱，除非那人断气。

　　难道还让他闯到牢里把人宰了不成？拉倒吧，谁爱杀谁杀，小爷要去找子衿了。

　　这才是他林昭发自内心坚持了百十年的事，甚至想法子不惜阳寿去学了寻找转世之人的异术。

　　路上被诡异冲动折磨的无法入眠的某一夜里，他的心头突然如释重负——这种和当年慕生战死时一样的感觉，不用查也知道，赵文卿没了。

　　他躺在床上，片刻的无所适从和兴奋过后，脑海中漫出了一个人的面容。

　　空寻两世，这辈子剩下的时间总算能毫无顾虑地寻找子衿，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却不想一路辗转到东海之滨，冥冥中的指引感越来越近时，先前消失的冲动竟然又回来了。

　　林昭轮回这两百年都是斯文人，却头一次气的想骂娘。

　　待拨开迷障定神探去，才发现两种执念拧成了一股绳，并且来自同一个地方。

　　子衿消失百十年，赵文卿死而复生，最后都出现在了东海之滨，老天好安排，莫不是又要诓他去宰情敌。

　　房中烛火通明，林昭喝够了，把空酒坛往边上一扔，昏昏沉沉栽到榻上拉了帐子。

　　. . .

　　暮色.降临时，青客出现在堂中，将递茶的扶黎拉回了月园。

　　井魅自从林昭离开之后心里就没来由空落落的，夜里和青客说了白日的事，这女妖精歇了一天，好像心情不错，神定气闲地道：“自然好，你看着安排便是了，”她隔着几丈虚空遥遥看一眼窗下安静翻书的少年，微微笑了，“正好有了新进项，我去买些好料子做几件衣裳。”

　　要入冬了，她们一妖一鬼几张纸片人，不怕饿不怕冻的，凡人却没法硬扛，况且他现在穿的布衫，实在是衬不出原本的好模样。

　　井魅心下了然：“嗯，那个林公子还说，想见见姐姐。”

　　. . .

　　翌日天明，林昭早早便去了嗣音坊，里面客人还很少，勾栏台上也安安静静的。

　　井魅给他上了一盏茶，道：“公子稍等，姐姐一会儿便过来。”

　　林昭颔首，井魅本欲转身离开，却听他道：“姑娘稍等，在下自见到姑娘，便觉得十分面善，现下左右还未开台，可能请姑娘陪我说几句话么？”

　　从旁边提着茶壶经过的扶黎听见这句话，眉毛扬了扬，还真有看谁都面熟的人，昨天他对自己也这么说。

　　井魅却大大方方坐下了：“当然好。”

　　林昭的目光从她的面庞上一寸寸拓过，清秀的眉眼，轻抿的薄唇，终于确认自己昨日没有眼花，端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脸上却仍然是客气的微笑：“听闻坊中人三年前才至岐平，敢问姑娘是何方人氏？”

　　井魅信口胡诌：“营州人，本是乐坊女子，前几年闹饥荒，乱的很，姐姐才带我们姐妹来这里避灾，虽是偏僻了些，但好在太平安静，便定居了下来。”

　　话音刚落，身后却有一道声音传来：“阿魅。”

　　井魅闻言起身，朝走近的青客道：“姐姐来了，这是林公子。”

　　听到青客的声音，林昭快速垂下双睫，平缓的眉心蓦地一蹙，直到那抹白裳走到跟前，他才缓缓抬起眼。

　　待看清青客的脸，方才随她走过来的脚步声愈跳愈快的心跳仿佛嘎嘣一下，停住了。

　　从元后薨逝到今日的一百五十六年，来世重逢的情景已经被他想象了无数遍。

　　想她许会投生成仪态大方的名门闺秀，温柔娴静的小家碧玉，抑或可怜清朴的采桑农女，种种种种，唯独没想到自己已经轮回二三次，肉身数易，她却仍然是百十年前的那张脸。

　　不，不对！她死时，脸已经不是这样，他抱着她的尸体在荒野坟头前坐了那么久，那张苍白的面庞上红迹斑斑，早已碎尽倾城貌，不再好看了。

　　他愣愣坐在那里，瞧着眼前的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青客莫名，唤道：“林公子？”

　　林昭蓦地回神，脸上旋即撑起几分笑意，起身回礼道：“青姑娘。”

　　青客亦露出客气的微笑：“阿魅已经将公子昨日交代的事告诉我，自然是没问题的，只是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口味，我也好交代人前去采买。”

　　林昭道：“六安茶，偏甜口，栗子糕。”

　　青客一一应下，收了银钱，身后勾栏台上已然响起乐声，萦然绕于耳边，林昭道：“此曲甚是清妙，颇有韵致，是姑娘自己写的曲子么？”

　　青客唔了一声：“不是，曲子都是坊中姑娘们自己写的，我只管杂事，对这个并没有多少兴趣。”

　　原本想用琴声乐谱打开话匣子的林昭噎了噎，只好笑着点头，怏怏坐下。

　　青客拿着本册子，将方才方绍清给的银钱和说的话记到上头，停了笔道：“客官自便。”转身离开了。

　　林昭望着她的背影，又觉袅袅婷婷起来，心烦意乱地灌了口茶。

　　知晓前世，他自然相信鬼神之说——这是他苦寻之后见到三张故人脸的唯一理由。子衿，阿姚，赵文卿。

　　如果说井魅和阿姚的脸是巧合，青客和子衿的相貌又怎么说？

　　一个人不可能在转世数次之后还保留有原本的模样，除非她们根本不是历经过轮回的人，而是死后未入酆都，在凡界游荡的……鬼。记得前生事的鬼。

　　方绍清手一僵，杯盏中的茶水漫上指尖。

　　勾栏台上的艺伎拨起了丝竹，林昭抬起眼，她们每一个都肌肤胜雪，眉眼精致，绿鬓云鬟，像细细描画裁剪，美的不似凡品。

　　让人寒毛倒竖。

　　林昭白着脸灌了两口茶，再次半途而去。

　　. . .

　　青客拎着账本算筹去了回了月园，细竹棍摆的风生水起，最后朝扶黎道：“坊中闲置银钱八十多两，置办些年货足够了。”

　　扶黎瞧着青客难得因欣喜而舒缓开的眉眼，却有些讶异：“过年？”

　　新春节庆之时，乡里祭祀神佛，团圆守岁，以祈福来日，祛除邪祟，是为过年。凡人口中要祛除的邪祟具体来讲还有个词儿，叫妖魔鬼怪。

　　一个妖怪唠家常似的跟才活过来不久的死人说过年，身边还有只女鬼旁听，怎么瞧怎么怪异。

　　井魅似笑非笑刮了青客一眼，女妖精仍然怂的很，想给人添置新衣还不直说，月园里最沾不得红红火火的东西，过什么年？

　　那厢青客已然道：“就这么着吧，我一会儿便去，井魅看着坊里。”

　　“今天？”扶黎抬眼，“离腊月都还早。”

　　青客合起账本，起了身，声音淡淡的：“早些好，若进了腊月，街上就有红灯笼了。”

　　扶黎想起来，青客好像真的很忌讳这个颜色，她鬓边长有红花钿，从不照镜子。

　　青客招来纤乘马，自去了，扶黎烧好滚沸的水，依然去给坊里的客人们续茶。

　　将近日暮之时，林昭再次出现在了嗣音坊，堂中除却依依侬侬歌唱的美姬，只有扶黎一个人在张罗，他心下稍定，坐下来冲他招了招手：“扶黎。”

　　阁楼外天边最后一缕阳光正逐渐收拢到云间，扶黎记着青客太阳落山之前必须回到月园中去的嘱咐，正打断离开厅堂，听见这一声，不得不过去给他上了一壶茶，转身欲走时，却听身后有人唤道：“赵文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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