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不轨窃仙郎

　　井里黑漆漆的，一股寒气弥漫，没有动静。

　　扶黎敲敲石栏。

　　井水依稀波动了两下，仍然没有回应。

　　扶黎默然，锲而不舍地继续敲，石栏咚咚作响，终于哗啦一声，一颗脑袋破水而出：“干嘛干嘛！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井魅是个颇有起床气的女鬼。

　　她从头发缝里看到是扶黎，脾气才消了下去，兴味道：“还是说小郎君想和我一起？来来来。”

　　扶黎避开她要把自己往井里拖的手，只道：“青姑娘怎么了？不大对头。”

　　井魅讨个没趣，笑道：“脸色不对还犯恶心，不是贪吃坏肚子就是怀了娃儿，小郎君若心疼，去看看不就晓得了。”

　　她说完，咕嘟嘟沉了下去。

　　扶黎微怔，这两件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个百十岁的老妖精能干出来的事儿。

　　刷一声水响，那女鬼又忽的露出头来，崩他一脸水，半提醒半玩笑似的道：“喂，她一生病就容易梦魇，最好有人陪着啊。”

　　扶黎擦了把脸，将平若墨砚的井水望了片刻，起身往青客的房间去了。

　　门扇虚掩着，从中透出微弱的烛光，扶黎屈起指节，轻轻敲了敲：“青姑娘？”

　　里面没有反应，一阵夜风吹来，房中灯火虚晃两下，幽幽谧谧。

　　像是窗户没关好，冬日里头，若这风吹一夜，怕是要受寒。

　　扶黎停驻片刻，悄悄推门进了房中。

　　室内灯火如豆，十分昏暗，扶黎轻手轻脚走过去，关紧了窗扇，要退出去时却不慎踢到了案边的一只圆凳，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他忙俯身扶住，看了榻上和衣而睡的青客一眼，见她未醒，放下心来，想悄悄离开时，忽地听见身后含混而急切的一声唤：“扶黎…”

　　扶黎身形一顿，转回头去，才知道青客并没有醒，那一声只是呓语，身形却慢慢蜷成一团，牙齿紧紧咬住嘴唇，额角也泛出了涔涔水光。

　　果真梦魇了么？

　　扶黎微怔，走到她榻边，试探着唤道：“青姑娘？”

　　青客的睫羽颤了两下，犹然沉在梦里，冷汗却越沁越多。

　　平日里她总是端着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冷面孔，还时常仗着自己是妖精拿他开心，此刻却像一只不安无助的小兽，蜷缩在榻边瑟瑟发抖。

　　扶黎心底被刺了一下的感觉一闪而过，索性坐下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汗。

　　他才靠近，青客蜷缩的身体便似乎得到抚慰一般，慢慢舒展开了，扶黎松了口气，拉过被衾与她盖上，拨开她鬓边被打湿的碎发时，指尖却一顿。

　　眼尾花钿在昏黄灯光下凄红如血，萦蔓妖魅，不是专门描绘上的，倒像生来就有的印子，深肌入理，擦抹不去。

　　他看了片刻，拿帕子将她额上冷汗擦干净，撤身坐了回去。

　　身边原本沉静下去的人却突然惊惶起来，双手在空中胡乱的抓，嗓子里溢出切切的一声喊：“慕生！”

　　扶黎来不及多想，忙回握住了她的手，青客触及到他的手指的那一刻，恍若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将其扣在了指间，口中不断喃喃：“慕生…慕生…”

　　扶黎一怔，这才听清楚，她喊的是那个戏文里的叛逆之徒，慕生？

　　青客握着他的手指节都用力到发白，好像一松开他就会不见似的，就那么紧紧握着，半晌，声音里竟带了不易察觉的哭腔，轻轻道：“慕生，我脸疼。”

　　扶黎从未有过照顾女孩子的经验，就算有也不记得，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任她死命抓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屈起指节，揩去了她眼睫上沾着的水珠，见她仍蹙着眉尖，鬼使神差地安慰道：“别哭，我在这里。”

　　青客眉间神色渐缓，将他的手拉到脸侧，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安静了下来，唇边竟还抿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儿。

　　和那日清晨舔他手背的幼狐一般乖巧。

　　青客眉间神色逐渐变化，好像陷进了另一个梦境，痴痴唤道：“扶黎。”

　　扶黎应了一声，却突然反应过来这声扶黎喊的不会是他。他们认识才几天呢。

　　这花心妖精，一会儿慕生一会儿扶黎的，还…把自己当成了谁的替身？

　　扶黎摇头，手仍给她握着。

　　. . .

　　青客醒来时，月园中夜色初尽，晨光熹微。

　　她想坐起身，却察觉到了覆在手背上干燥的暖意，顺目望去，发现扶黎正安静地伏在榻边，一手扣着自己的手。

　　他是在这里守了一整夜？

　　青客捶捶脑壳，奈何从自己扑到在榻上之后的事情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连昨晚做的噩梦也只剩了一些零星的片段，只好道：“喂，起来了。”

　　扶黎睡眠本就浅，青客话甫出口，便睁开了眼，还有些惺忪地道：“姑娘醒了。”

　　青客瞧着他，将手从他掌心撤回：“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挑眉，倾身靠近了他的脸，“难道是突然想通，愿意和我双修了？”

　　扶黎：“……姑娘脸色恢复的不错，想是已经大好，我先走了。”

　　青客也不拦着他，撤身坐了回去：“嗯。”

　　扶黎如释重负地走出房门，昨天甩他一脸井水的女鬼也已经起身，晾干淋漓掩面的头发，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靠在廊下阑干上，朝他笑道：“小郎君出来了，姐姐醒了没，嗣音坊该开门了。”

　　话音刚落，房里便有一道空灵的声音传出来，响在她和扶黎耳边：“开门便开门，你领着姑娘们去吧。”

　　这女霸王又躲懒，井魅暗忖，应了一声，转身欲走，扶黎敛眉，将她叫住：“井魅。”

　　她转回身来：“有事？”

　　扶黎道：“我来月园这许多日，衣物水粮皆是你们添置，自己倒什么也不做，却是不好。”

　　原是闲得慌了，想找点事情干，井魅煞有介事地考虑了一会儿：“这个…嗣音坊都是姑娘，好像确实缺个跑堂的，端茶倒水你会不会？”

　　她说着，瞥了眼扶黎的手。

　　那里手背玉白细腻，手指干燥修长，指腹生有薄茧，分明是摆弄文墨的人，估计生前半点粗活都没沾过。

　　扶黎却道：“可以。”

　　井魅没能把他打发走，有些意外，道：“那随我来，先烧壶水看看。”

　　青客自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却没说什么，赵文卿的后顾之忧已经被自己除掉，那些寻他的官差知会往岭西走，不会南辕北辙地走到东海之滨来。至于鬼差，他们白天不会出来生事，只要扶黎晚上回月园去便是了。

　　. . .

　　日头渐渐升高，街上熙熙攘攘起来，前些日子来到岐平县的富贵公子去了嗣音坊。

　　他打听清楚，那天坊中唱寻钏记是不过因为里头的青小娘子帮的戏班子一个忙，之前坊中姑娘从未唱过这一折。

　　这让他稍稍放心，收拾好自己去了坊中，点了一壶茶。

　　台上舞姬皆是美人，莫名像她。

　　出神间身旁有个清冽好听的声音道：“客官，您的茶。”

　　富贵公子闻声抬起头，待看清前来上茶的少年的样貌，目光微微一凝。

　　少年面容端的是清雅如仙，一身简单布衫都遮不住的隽秀俊逸，哪里像个跑堂的，他略一眯眼，接过茶水，道：“这位伙计好面熟，敢问如何称呼？”

　　少年声音淡淡的，丝毫没有其他店小二的满面堆笑：“扶黎。”

　　“扶黎…”他咂摸着这个名字，眉梢微挑，“是个好名字，知道么，你长得很像我在京城的一个故人。”

　　扶黎面色一如往常：“那倒是巧。”

　　富贵公子端详着他的神色，没看出什么端倪，唇边一哂，道：“我想见见你们青小娘子，不知是否方便。”

　　扶黎顺目道：“青姑娘今日身子不大爽利，我去寻井姑娘，客官有什么事和她说也是一样的。”

　　富贵公子面色一变：“不爽利？怎么了？”

　　扶黎闻言，看了他一眼。

　　那厢微怔，借喝茶避过了他的目光：“也好。”

　　井魅很快被叫过来，走到他面前道：“客官有何贵干？”她说着抬起眼，对上了富贵公子的目光。

　　两人堪堪对视，富贵公子端着茶杯的手在看清她的脸时蓦地收紧，险些脱口而出：“阿……”

　　井魅不明就里的瞧着他：“嗯？”

　　他瞧着井魅的脸，眼底神色竟有一瞬间的扭曲，那细微的变化里带着浓重的厌恶和恨意，然很快便平复了下去，只带着客气的微笑道：“我很喜欢贵坊的歌舞，只是这里的茶喝不大惯，是以想和你们娘子做笔生意。”

　　井魅道：“嗣音坊不过是平日给附近乡里唱曲解闷的，茶也是粗茶，看公子穿着不凡，想是大户人家出身，自然喝不上口。”

　　“无妨，”富贵公子道，“茶水和点心钱我可以自己出，劳烦坊中人为我置办些好的，另外，我想在这里长期包一个座位，以后每天都来，”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这些银两包下我现在坐的这个位子，三个月可够？”

　　井魅看了眼银票数额，微微笑道：“公子可知，来嗣音坊听曲儿的客人一天连十文钱都花不到？何况岐平僻壤，怕也买不着多么细致的茶点，除却吃食花费，剩下的银子都能撑一二十年了。”

　　富贵公子一愣：“是么，怪我初来乍到不知行情，那我明日换些零钱再来，姑娘且告诉我方才我说的事能不能行？”

　　井魅道：“应当可以，敢问公子贵姓，我也好和姐姐说。”

　　富贵公子颔首：“鄙姓林，单名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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