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赋

　　“归时恰逢故城三月天，为何这天儿这么热？不应当是柳叶儿弯弯水花儿转，小船儿摇摇过那石桥南吗？泥鳅，我就说那说书先生都是骗人的，说什么江南景色千般好，烟雨最缠绵，明明只有毒日头。”话才说完，河边一群洗衣妇大笑。
　　城中河里，一叶兰舟摇摇地前行，舟上两人，一灰衣书童，一以书遮面，仰卧舟上的红衣人物。若不是那人物开口，瞧着其慵懒享受的睡姿，还以为是哪家不检点的小妾出来招摇过市了。
　　红衣人物对河边洗衣妇的笑声置若罔闻，倒是他书童不答，他便翻了个身，再唤：“泥鳅？”
　　船尾的书童木木地摇着船，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仍然没有要理的意思。
　　红衣人物再也卧不住了，飞起一本书，腾地坐起来，书童似才活过来，低头躲过书的袭击。见他主子直起身子，怨愤地盯着他，才不满又不敢言地答：“少爷，您昨儿才给我改名花生，前儿又叫阿旺，大前天又叫······我哪知道你在叫我？”他家主子目光愈来愈深，脸愈来愈黑，书童声音渐渐小下去，但仍能听见他小声嗫嚅地一句“还三月呢，现在都六月了，能不热吗？怪不得人家大婶笑。天天就知道睡，要不就是做梦，能记清日子就怪了。哎，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啊，下辈子投胎眼睛要擦亮了选，不要又是少爷的身子书童的命啊~”
　　“说什么呢？嘀嘀咕咕跟女人一样。”红衣人物一记眼刀，书童立马安静了，乖乖地摇船，继续腹诽。
　　红衣人物笑着，心情不错，伸了伸懒腰坐到船头去，清了清嗓子唱道:“柳叶儿弯弯拂水花儿转。”然后撇头目光深幽地看书童。木木的书童堆满笑立刻和声：“水花儿转。”
　　“水花儿转转小船儿摇”
　　“小船儿摇”
　　“小船儿摇摇过石桥南”
　　“石桥南啊”
　　“石桥南她撑伞步款款，两黛罥轻柳叶儿弯，柳叶儿弯配着金雀儿钗，金雀儿钗不慎滑落入我怀，惹得她羞向我看。”
　　“少爷，唱错了。”书童见他主子仍中邪似的哼唱，便抬头看，他主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石桥。桥边一个杏红色百花裙的女孩，长得十分俏丽秀致，正撑着荷叶过桥，鬓边虽无金雀钗，却插着一支镂空云纹金簪，摇摇欲坠，让人顿生怜爱之感。
　　“原来说书先生也有讲真的时候呀。”小书童一时也来了劲儿，卖力地向前划着船，盼着能在美人离开之前去搭个讪。
　　近了，越来越近了，掉了，快要掉了，一步，两步，三步，掉了，少爷，你接住了没？小书童的内心情绪是激动的，那只镂空云纹金簪堪堪掉在主子怀里，接下来，就是那戏剧性的一幕，美人羞向这边看了。咦，美人怎么走了？难道是没有意识到簪子掉了，还是没有看到这边的帅哥，他家主子的脾气秉性智商虽然不敢恭维，可那张脸确实还是拿得出手的呀，家里夫人每逢宴会，都要把这宝贝儿子拿出来摆一道，说是惊为天人，天怒人怨，把爹娘的优良基因都继承了，尤其是娘的优点。少爷并不以此为傲，因为他长得比书院许多姑娘都好看，所以姑娘们都不跟他玩了，这样看来，他这个小书童的童年还要比少爷好些。
　　眼见那姑娘就要离开了，小书童正在犹豫要不要喊她一声，眼前身影一闪，自家主子已经很不争气地直接追上去了，小书童哀叹一声，果然色令智昏，少爷啊少爷，你那三脚猫功夫也不怕掉水里。
　　桥上，红衣人物伸手去拉女孩的手臂，把笑调到最无害，把声音放到最柔，说道：“姑娘，你的簪子。”
　　那俏丽的身影缓缓转过来，然后毫无防备一记耳光，红衣人物整个都红了，原先脸还是白的，这下匀称了。红衣人物还没缓过来，脸上还是之前特意准备的笑，十分容易让人误会他很享受这个耳光，并且想再来一个。小书童捂着眼睛，哀叹少爷惨兮兮惨兮兮。说书先生还是骗人的，回去要告诉夫人，哄了那个先生出去，省得在府里白吃米饭浪费粮食。
　　“色狼，下次再遇到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俏丽的姑娘扬长而去，颇有女侠风范，而他倒霉的主子，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从上岸直到晚上投宿，主子就一直对着小书童碎碎念，说怪不得北方叫南边南蛮子，民风真彪悍，一个女人就不分青红皂白打人，真真没天理。为了使自己耳朵早日清净些，书童格外低眉顺眼地应着，然而还是听主子念叨了半宿才睡着。

　　清水街菡纺
　　几日没人上门，连平日那个年轻人都没再来，算算日子，快到月半了，那该死的病症应该不多日就该来了，反正这药庐也是徒有虚名，千灵正想着干脆关了算了，也省得起早上山采药。肚子有些饿，稍微梳理了一番便出门去苏菡常去的那家铺子。
　　天边才露鱼肚白，暑气还不是很盛，但清水街里的摊子已经早早地就位了，黄大娘的早点铺，徐四的凉茶摊······
　　黄大娘见千灵走来，十分热络地给她擦桌递碗，还特地多撒了一把葱花，先前她替金家与苏菡做媒失败，一直存着歉意。
　　千灵知道大娘只是爱管闲事并无恶意，也不拒绝，落座之后就伏在桌上神游。她呀，只求大娘不要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
　　好的不灵坏的灵。
　　黄大娘把碗轻轻搁在桌上，就开始了她除了卖馄饨之外的副业，“姑娘姓林是吧，今年多大，我瞧着还没二十吧，啧啧，姑娘一家都是好相貌啊，苏姑娘林姑娘，都不愁找户好人家啊。听说姑娘是苏姑娘表妹，许久不见苏姑娘了，她去哪里了现在就姑娘一人当家，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吧，可别累坏了，前些日子那公子也好久不来了，原以为他存了娶姑娘的心思呢，没想到······哎呀，看我这婆子说什么呢，姑娘不用担忧，我还能帮你介绍更好的，西街米铺钱老板的小公子正托我介绍呢，我瞧姑娘相貌人品都是天仙似的，跟那钱公子登对得很呢，钱老板也是好相处的主儿，钱夫人去得早，不用担心婆婆刁难······”
　　千灵突然打断，面上诚恳，微笑着说道：“多谢大娘好意，可我已经嫁人了。”
　　“啊~”黄大娘一下子被噎住了话，好久合不上嘴，才问道：“那姑娘相公是，怎么从来不见？”
　　千灵心中一痛，脸上仍是一派和气，笑而不答，转身离去。
　　黄大娘悔得想打自己嘴，邻摊徐四笑嘻嘻，道：“黄大娘，你嘴上都没个把门的，也不打听清楚就乱点鸳鸯，也不怕招了人家相公打你。”气得黄大娘抓着筷子就想打他。
　　“对了，你知道吗？我媳妇昨儿个洗衣妇回来跟我说，金家的那个小姐被男人调戏了，您老要是闲啊，不如去金家看看金小姐要不要你帮忙。”徐四想着再气黄大娘一气，谁让她生意总比自己好。
　　谁知黄大娘却没骂他，反而凑过来，感兴趣地问道：“金家昨天不是都去上香祈福了吗，金小姐怎么就被调戏了？在哪？”
　　“什么呀，那小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哪里就会乖乖地待在寺里，就在南街石桥那边，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红衣服的放荡男人拉住了手······”
　　花镜里，千灵隔着窗都能听到他们窃窃私语，没办法，五感五识修得好，不想听墙根也能听到。心里才感叹完，突然觉得这句话莫名得熟悉，好似谁对她说过，“五感五识修得倒好，却就是用来听墙根？”那样戏谑的话语仿佛就在耳边，心里又是一痛。她提上真气来压制，那觉得体内一股力量压制着她运气，身上的力气像被抽空，再也无力支撑，缓缓瘫倒下去，随着她的倒地，乌灵刃从袖口落出，落入地面的一滩鲜红里。那一团鲜红，那是血，是她的血吗？她吃力地想仰起头看自己的手臂，却无法做到，但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骨子里的痛，和从手臂里缓缓流到指尖的黏稠液体。她会流血她有多久没流过血了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
　　论外表，她和常人无异，可她不会流血，受的伤除了痛楚，外表并没有任何伤痕，这样能算是人吗？谭易说过，她原本应该和他一样归于阎罗，可她并不惧炎阳，也不用像他一样摄人生魂来维持形态。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更接近于人？还是更接近于鬼？多年来，她一直苦修，术法愈加精进，除了每月中旬四肢百骸皆痛之外，并没有其他不妥。
　　这一次，比从前的症状都重了不少，可上一次乌灵刃的反噬却轻了不少，老天真是公平。她无力地倒在地上，嘴角存着悲讽的笑意，由着鲜血将一身青衣染透。这一次，会死吗？
　　身子渐渐被冷意渗透，鬓角和苍白的脸庞已覆上一层薄薄的雪白，可她指尖触到的放着黑曜石的锦袋是唯一温暖的，脑海里蓦然清明，她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个人笑她听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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