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红尘里

　　晚宴结束时，金老示意先送晨辉回去。晨辉万般客气，理应先送老人家回去。金老拍着晨辉的头说：

　　“辉辉，你坐我的车，我先送你回去。女孩子要多睡一会，你看你昨天没睡好，有黑眼圈了。”然后不容置疑坐上车去，晨辉只好随他上去了。

　　郝总稍微交代了两句，然后跟着他们的车一同前往。金老和郝总住在同一家酒店。车里，金老像爷爷一样牵着晨辉的手，说了几段让她终身难忘的话：

　　“辉辉，你还小。肯定也吃过一些苦，我看过你的《照月》，小时候没人疼的孩子才会这么敏感。”黑暗的车里，晨辉的眼泪无声地滑下来，因为一只手在老人家手里握着，不好意思太明显用另一只手去擦。

　　金老似乎陷入了一些回忆，然后说：“郝总呢，是比较看好你。这个行业跟我们几十年前不一样了，很难。你是一个文字很干净的孩子，留住这点不容易。能不能所谓出人头地不是最重要的，你总是留下了一点东西。本来今天郝总想要做一个签约仪式，我知道他把合同给你了。我会给你的《雪色天堂》做文学指导，但是，他这种大爆冷门的方式对你日后不好，孩子，你沉住气。所以，我没让他这么干。你慢慢磨一下文字。”

　　晨辉终于哭出了声。在国外那么多年，回国蜷缩在小屋里写了八年之久，突然听到有人评价她的文字干净，像一道光照到她心里，她突然更理解金老在宴会上说的那句话，“我们总是要留下一点东西，一点光”。她现在懂了。不论金老是为什么高看她一眼，至少他真的看懂了她的内心。

　　晨辉哽咽着：“金老，您对我太好了，我会听您的建议的。”

　　金老叹了口气：“辉辉，你和我孙女一样大呀，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你还小，要好好的。”

　　金老的话让晨辉心里抖了一下，也多少明白金老对自己的疼爱来自于他已经过世的孙女。当然不仅限于此。

　　金老没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又嘱咐晨辉：“《雪色天堂》你自己再打磨一下，把人物更丰满一点。如果有必要，自己去大理待一段时间，大理的天不是你描述的那样，你描述的是美国的蓝天。”

　　晨辉点头。《雪色天堂》确实是她在美国写的初稿，回国后好几年才拿出来重新写。有些文字记忆的确停留在美国时期，虽然她尽量描述出国内的感觉。但是关于很多民族片段的描述，是从网络故事上嫁接的，普通读者看不出来，但是估计金老随便翻翻抖能感受出来。而且他愿意如此指点，只能说明一颗匠心。

　　很快就到酒店了。晨辉依依不舍地下车，郝总站在车门边上，完全故意看不见晨辉的泪眼，金老拍了拍晨辉的头：“辉辉，去香港的时候来找爷爷。”

　　晨辉赶紧点头，同时向郝总致意道别。因为一转身，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慈爱地对待她了。

　　她听见车启动的声音，走进酒店大门，眼泪不停地流淌，因为没有人认识她，所以她随意擦了擦就朝电梯走去。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呼唤：辉辉。

　　晨辉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曾经几何时，这是她最爱听的声音，而如今，每次出现都让她头皮发麻，全身不适。从前天在电影节现场的还有一丝不甘心地期望到昨天与今天的种种，已经完全消磨掉了晨辉少年最后一秒的记忆。

　　尤励很温情地站在晨辉身后：“辉辉，你回来了。我等你半天了。”

　　晨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尤总你好。”

　　晨辉的表情很平淡，尤励假装看不见：“辉辉，你对我这么见外了吗？我不是给你道歉了吗？”

　　晨辉把视线放在不远处的大堂水吧台上：“怎么会，尤总，您找我有事？”

　　尤励上前一步：“辉辉，你怎么哭了？”同时抬手要摸晨辉的脸，晨辉赶紧避开：“尤总！以您今时今日的成就，如果再被偷拍，估计就要上头条了吧？！”

　　尤励有点讪讪地收回手去。他绝没想到从来都予取予求的晨辉突然变成了这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就算当年她去了美国，也曾数次在深夜打越洋电话，只为听尤励一声“喂”以后挂断她。回国以后虽然不再联系，但是尤励生日时总能收到她的短信，十几年来他的手机没有变过，也许他自己都不肯承认隐约里有一点就是为了保留往日。

　　晨辉没有多说的意思。她平平静静地对尤励说：“我很累，我想上去休息了。尤总如果没有特别着急的事情，我先上去了。”

　　正说着，一个三路小明星经过酒店大堂，看见尤励热情了打了一声招呼：“尤总，你也住这里？”

　　尤励敷衍了两句，突然发现晨辉说的是有道理的，哪怕有几千句想要问的话，确实不能站在大堂说。幸亏晨辉的表情平静，路过的三路小明星只看了一眼晨辉就过去了，没有过多停留。

　　晨辉从容走了。电影节期间，不少人住在附近酒店里，所以大家都算谨言慎行。晨辉摸出墨镜来带上，电梯里涌出一堆人，她看见了扮演还珠的一个一线明星，原来她也住在这里！正想着这事，很多人又涌进电梯，她随人潮进去了。然后到了17楼，几个人出来，她没有多加留意就走向自己的房间，忽然感觉有人在不远处，因为酒店的地毯很厚，她回头一看，尤励居然跟上来了。

　　晨辉愣住了。她在走廊里看着若无其事的尤励，突然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了。要么是不认识眼前的人，要么就是年轻的时候瞎了。

　　思考了两秒钟，她不想说什么了。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尤励悄无声息地快步走上来，进了房间。

　　晨辉突然响起天王局里看见的那个尤励。内心里一阵恶心。

　　进了房间，尤励很自然地坐下，晨辉默默地烧了一壶水，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想了想，给尤励递了一杯。

　　尤励一脸的胜券在握让晨辉真想把一杯水泼在他脸上。

　　尤励说：“辉辉，你是不是和大行已经签了合同？”

　　晨辉低头喝水，抬头看他：“您倒是一点不委婉。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尤励有点烦躁：“辉辉你不要这么说话。这个圈子很小的，我知道你回来了以后我也想帮你，这不是一直没有机会吗？前天看了电影排期才看到你，才知道你也进了这一行。”他摸出烟来，想了想，没点。

　　晨辉没看他，自己摸出烟来点了一根：“尤励，我今年30已过。我们认识快20年了，以前我只知道你自私，现在才知道你无耻。”

　　尤励明显被呛了一下：“是不是郝天明那个混帐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还是你有什么误会？”

　　晨辉吐了一口烟圈：“尤总啊，不是你的话，我都不知道郝总的全名还挺气派的，郝天明，呵呵。他哪有空说您什么坏话，昨天您不是亲自表演了一番吗？比□□还劲爆呢！”

　　尤励想起天王局上的那一幕，本想说逢场作戏。但是看看晨辉的表情，想来她也能想象，这种逢场作戏也太过于熟门熟路，一想也觉得没什么好纠缠的。干脆直接直奔主题说：“辉辉，我们公司签你，郝天明给多少钱，我出双倍。以前我穷，现在我可以补偿你了。”

　　晨辉难以置信地看着尤励。十几年里的变化真不是杀猪刀那么简单，简直就是一台搅拌机，把往日的人搅得面目全非，那个自己不舍得吃把所有梨子送来给她吃的人去哪里了？

　　晨辉简直不想再说话。自顾自走到浴室把衣服脱了，快速洗了一个澡。尤励坐在外面懵圈了几分钟还在猜测晨辉的用意的时候，她已经穿着浴袍出来了。

　　晨辉拿着手机，自拍了一张。然后对尤励说：“尤总，要不我们拍张合影，发到朋友圈里去。”

　　尤励万万没想到晨辉会来这一手，立刻站起来防备地说：你要干嘛？

　　晨辉仰头哈哈大笑：“尤总你还这么紧张？那你刚才跟我上来？你凭什么吓唬我？因为我好欺负？你欺负了我那么多年还不够？我还要傻多少年你才满意？你当初一句：’我们不能走下去，所以只好停下来’，就把我逼出了国。你不管我，不管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如今居然可以坦然站在我面前？你还以为我是那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晨辉？你老婆不是管你管的很严吗？哦，对了，你离婚了，又找了一个更有钱的，是不是应该管的更严？”

　　晨辉慢条斯理把手机举起来，尤励眼睛里透出一股狠劲：“好，晨辉，你不要以为你搭上了金老和郝天明就了不起。行，我们日后再见。”

　　酒店的门很厚重，即使尤励重重的摔门，后面也只是轻轻地吧嗒一声。晨辉奇怪自己，虽然有点发抖，居然没有哭。

　　先前金老都让她感动得涕泪交流。她曾经设想过一千次和尤励单独重逢的局面，独独没想过是今天这个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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