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中志

　　天边微露鱼肚白，朝云还未染上霞色，只显出斑驳的浅灰。江上薄雾渐起，氤氲的水汽带着丝丝凉意。姜筵穿着堂兄的粗布衫子，整个人都松松垮垮的，从舟篷底下探出身来。扎起的衣袖空落落的，晨风一灌，教她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不远处的岸边整齐泊着数条高船，收了帆的桅杆在雾中浮动，惟有岸上往来的牛马劳工撩起些嘈杂声音。
　　叔父费力地撑着篙，双眼直直地望着前头的岸口。心中盘想着行了多远。小舟已行了三日，水势缓了许多，之前因着水急难泊，他们已错过了好几个庄镇了，现下上岸休整最是要紧。

　　姜叔父原意把舟卖了，一转念又觉不妥。远流而下，变卖舟载，还携着两个孩子，行踪不免易于破露。于是将小舟押给了江边的一个小商贩，换了五吊钱，只言是从邻镇下来投亲的，暂将船搁在此处几日。言语间又探得这处岸津叫做黄柃渡，叔父略同水文，知过了黄柃，便是大晋的巴东了。

　　说起这黄柃渡，汉时原只是地界搭在江岸上的一块滩地，春夏涨水，只有被淹的份。后来大成与大晋通商，便将这块滩地填实了，迁了附近的镇的十几户人家，十多年来，往来船只停泊缴税，也渐有了津渡的模样。

　　“让让道咯，让让道……”只见一头老黄牛拖着一车东西慢吞吞往岸口赶去，牛身侧露了半个头的小童牵着牛绳，车后送力的是个头系反帻的货郎。
　　叔父拦住这两人一牛，打听津口的情况，间或说笑，方知这黄柃渡近日里不安宁。

　　那货郎将手上的土灰拍落，指着岸口方向道：“看见前头停着的几条船没？”

　　叔父顺着那人所指，看向岸边的几条高船，它们的造式、用材相似，年头也瞧着相近，极大可能是同一支商队的。不过有些怪异的是，船上看不见纤夫和船工的影子，舷梯也未放下。

　　“……这几日泊在岸口查办呢，”货郎接着说道：“没个三五天的，怕是不放行了……”
　　“难不成这些船犯了事扣着，竟也不许别人出关了吗？”姜筵挨在牛车边上，一只手搭着轱辘，径直插话道。
　　那货郎似是不愿回答，摆摆手要姜筵起开，好继续赶车。

　　叔父拢袖往那人靠了过去，暗递了些散钱，又道：“也不耽误多大工夫，烦请说细些。”
　　男人也不扭捏，接过后便言：“哎，左右不过些听来的闲话，人说……是逃了税。”

　　“既是逃税，补上数再罚钱便可，再不济也就缴了货，怎的就至于封关了呢？”叔父问道。
　　那货郎答道：“要只是普通货物也就罢了，偏偏是那批丝货中掺了盐，而盐受了潮又伤丝，叫官差起了疑。贩私盐可是大罪，要清查的，只是有官压着案，托说逃税。”

　　大成山奇地迥，盐井盐泉颇多，尤以蜀南江阳一带产盐为佳，寻常百姓家亦可取卤煮盐。故盐多价贱，无以效从管仲的“专营之法”，只征收盐税。盐乃民生所需，时下边戍未定，四境未平，这些货商趁着水路便利，货品中夹带盐，混淆出境，运到盐产不兴的江北，发难世财。
　　如今查整也算是件利国的好事，不过，这样一来，出关的事便不能不先搁着了。只耽误这几日，又不知路上要出多少岔子了。

　　老黄牛垂着头低哞了一声，牵牛的小童摸了摸它的角，再伸手去拽缰绳。
　　“走嘞。”
　　车碾过土路上的碎石，石子便陷进泥里去了。
　　人又何尝不是一样呢？难事一碾，便如半截身子入了土子，唉。

　　天色尚早，三人于是往城门行去，道旁植的新柳吐了穗，透着嫩黄。路过从城里出来的都是些忙活生计的人，偶有几个对他们投来打量的目光。

　　姜笈又困又乏，觉得背上的竹篓越发得沉，腰直着也不是，弯着也不是。
　　“阿筵，你帮我举着些……”
　　女孩伸手去扶竹篓，篓上的竹条有些潮乎乎的，还透着青。
　　“你使劲了么？怎么还是沉？”姜笈又道。
　　而姜筵一使劲，却成了推，两人随即踉跄停在路边。叔父停了脚，招呼他们快些。

　　“姜先生……”忽然有人从后头叫住叔父，教他一惊，这人知道他的身份？！
　　来人生得眉目秀气，穿得朴素干净，作一身书生打扮，看着二十出头的模样。只略上前两步，凑近些压声道：“家主遣我在此处等候先生。”

　　书生言罢一礼，礼罢方正目视人。只是瞧见几人装束形容时似有疑惑，俄而又似想到了什么，故作一叹，道：“原来如此，姜先生确是妥帖周到之人。”

　　“哈……哈，哪里……”叔父也不知这书生说指什么，口上随意应付，心思却仍浸在之前书生提到的“家主”的那句话里，后颈不住地冒冷汗。
　　既能一眼认出自己，又言受“家主”差遣，莫不是巴郡姜氏的人。若真是那样，想必竹经的事和他们的行踪已先了数日传到巴郡，姜家家主才能派出人手在黄柃截住他们。可是如此做法，未免不太周虑，万一出了岔子，没遇着他们呢？派一书生来接应，用意何在呢？再算上查税封关一事，更觉蹊跷了。

　　书生见叔父愣在原地，一副出了神的模样，问道：“先生？水乘劳累，不若先随小生入城安顿吧。”
　　叔父回过神，却只听得入城安顿半句，
　　“啊？……”叔父顿了顿，如今情况未明，想再问问个中因由，于是转身对那书生说道，“安顿自是要的，只是姜某不解，方才……”

　　只见那书生抬手虚掩，打断了叔父的话。
　　“先生，此地不宜言说巨细。”

　　叔父此刻心中却如蒙蒙的乌青天上打下来一声惊雷，知晓了这渡口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他与那书生对视一眼，应承了一句：“有劳阁下引路了。”
　　言罢，一把拽过姜筵，半推半赶的往城门去了。姜笈则颓丧着脸，清瘦的身板驮着竹篓，跟在后头。

　　远远靠在城墙边上似在休憩的两名男子，草笠遮着面容。
　　“邱澍此人，最爱自作聪明，往来皆是商贾劳工，他非穿成副书生模样，生怕咱们认不出他。”
　　另一人却道：“不知你也是个话多的，多说无益，且跟上吧。”

　　城中地方不大，多是打尖的客栈，一些寻常铺子。姜叔父一行人在解决了茶水吃食后，循着那书生的安排，入住了一家位置稍偏的客栈。等及四人进了屋内，书生已抢在叔父前头开了口：“今晚怕是要委屈先生了，不论外头多大动静，只放心待在屋里头，客栈这边都是我们的人。”
　　叔父纳罕：“这都是家主的安排？”
　　“是小生自作主张，”书生眼里藏着一丝狡黠，面上笑道，“若是能抓住一两个爪牙，也好弄清楚那幕后指使之人。”

　　把性命交付他人之手的滋味并不好，叔父眼色一沉，先把姜笈与姜筵领到内屋，嘱咐他们安静歇息，方又行至书生身旁：“阁下，我并非信不过阁下的安置，可若动起真刀真枪，只怕两个孩子平白受了惊吓。稚子无辜，难免放心不下……”
　　叔父小心翼翼地瞥着书生的神态，见他似有犹疑之色，便也按捺不住，道出此时心中最最急切的想法：“敢问近日可有出关的船只？姜某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尽早离开为宜。”

　　“出关？可是小生信中表意不明？家主说自会前来黄柃与先生会面，只需照顾好两名证人便是。”
　　这话一出，叔父心中又似一道惊雷劈在了天灵盖上，晕得七荤八素。信是什么？证人又是什么？

　　见叔父形色不对，书生当即疑声问道：“你不是姜先生？”
　　“我……我是啊！”
　　“那就没错呀！”
　　“阁下是哪位啊？还有阁下之前所提的信与证人……”
　　不等叔父把话说完，书生便打断道：“小生便是写信与你的人啊，鱼复县县令方知溥门下，主簿邱澍。”

　　“啊？那你所提的家主是？”
　　“自然也是方县令了，姜先生好生糊涂，竟都不记得了。”书生的脸上不知不觉凝了一层汗，语气中甚是急切。
　　“完了。”叔父心头一咯噔，这都哪跟哪呢？
　　书生眼见情况不对，不知从身上哪处摸出一把匕首，直指叔父的咽喉：“你……看来你并非姜争，是何人指使你冒充？”

　　听闻动静，姜笈从屋内连忙冲了出来，对着书生囔到：“什么姜争，我爹叫姜孚！”
　　“姜孚？你爹？”书生一脸不可置信，收了匕首，连连后退直摇头道，“莫非我接错了人？
　　“我委实不认识什么姜争。”叔父顺势将两个孩子拢在身侧。

　　“虽未曾照面，但姜争确是名中年男子，携着两名作证的孩童啊，”书生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姜笈，“一名是军户孤子，一名是市井乞儿……”说到乞儿时又指向姜筵，似是想证明自己当时的推断不无道理。想来姜筵这副邋遢模样，确实有几分乞儿相。
　　“且不论孩童作证如何当数，只怕继续同我们耗着，会耽误阁下的大事吧。”姜叔父甚是警惕，防着眼前这位近乎癫痴的邱主簿，生怕这人对他们有什么永绝后患的念头，毕竟外头的人甚是敏锐，听了动静已经候在了屋子外头。

　　“嗐，我可真是烧香引鬼来……坏了大事了唉”书生一句长叹，他接错了人，只怕正主找不到接头的，正当急呢。
　　书生此时虽狠自己自作聪明，误了事，但片息之后便收敛起情绪，推门而出，吩咐手下看着屋子里的三人，不许他们进出，又点了两个人随行。随着门咣当闭上，外头的动静边一概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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