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王妃

　　1、初见

　　高孝珩第一次见到郑回雪是在兰陵王府的后园，那时他刚刚被九叔高湛调回京中任尚书令。上巳节刚过，他在四弟高长恭的邀请下来到了兰陵王府。他站在后园的那座桥上，想起数年前，自己也是在一座桥上见到了自己的王妃王昭慧。王昭慧在那儿荡秋千，身形和笑声像极了春天时他在古吹台上看到的那个女孩儿。他知道王昭慧不是她，但他被王昭慧吸引了，所以，他接受了母亲临终前的安排，娶了她为妻。他还在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小女孩有没有找到一个和她志趣相投的夫婿？想到这儿，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眼角眉梢已经布满了笑意。

　　一曲《西洲曲》吸引了沉思中的他的注意。这时，他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柳树下，一个身着蓝色衣裙的女孩儿正望着自己吹奏着《西洲曲》。她的技法很熟练，他能够感觉出这个女孩也精通音律。念及此，他便拿出自己的白玉笛，与她合奏了起来。他很喜欢她，她对他的吸引不减当年的王昭慧。得知她是兰陵王妃郑若水的妹妹后，他不得不打消了纳她为侧妃的念头——世家贵族的嫡女，是不可能做一个王子的妾室的。况且，他知道她心中有自己喜欢的人。

　　她求他教自己作画，他很高兴，每次看到她的小女儿姿态他都很开心。只是，他没有料到，如此精通音律的她，画出的画竟然不忍直视。好在她有天分，长进很快。

　　得知她要被迫嫁给自己的堂弟时，他无能为力，只能劝她接受现实。那时，他的心中居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

　　2、迷乱

　　那年的除夕夜，他刚从徐州被调回京城，心情很郁闷。他想到了大哥、三弟被杀前，他们兄弟一起度过的那个除夕，他又想想他们兄弟这些年来身不由己的生活，不由得悲从中来。想到这儿，随便吃了些年夜饭后，他便撇下了怀有身孕的王妃和幼子，一个人来到了南城那段废弃的城墙上。

　　他知道大年下时那段城墙上不会有人，刚好可以让自己静一静。但他没有想到，郑回雪也出现在了那里。郑回雪喝得醉醺醺的，连他都没有认出来，行为举止也与先前大不相同。郑回雪把他当成了陌生人，还向他倾吐了那么多的苦水，这时他才明白，郑回雪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长安公子竟然是自己。

　　郑回雪向他描述了她和长安公子第一次相见的情景，他在脑海中极力地搜寻，似乎有两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那年秋天他返回邺城路上的那片树荫中。原来她是那么傻，瞒了他三年。

　　他回顾这三年来才发现，不经意间似乎处处可见她对自己的关心：丞相赵彦深告诉过他，他和崔季舒私下结交之事被太上皇知道，他之所以没有受到预想中的牵连，是因为郑回雪无意间得知后在九叔面前为他开脱，九叔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对自己深信不疑的；她为了探望生病的他，硬是拉上若水，一道前往广宁王府；为了送给他一幅他心仪已久的《兰亭集序》的摹本，她硬是从她嗜字帖如命的舅舅手中骗到那本《兰亭集序》最好的摹本，托元启转交给他；高偐政变时，他参与其中受到牵连，他自己本可以轻松摆平，但他没有想到她会那么着急，费尽心思在高纬和胡太后之间周旋，只为了把他与高偐撇清关系……

　　郑回雪的那番醉语让他的心中一片混乱，突如其来的真相让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三年来，不知何时，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她的位置，得知她喜欢的也是自己，他很开心，却也很失落，因为他很清楚他们两个没有可能。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得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如既往地与她相处。直到出使周国时，亲眼见到她和高绰置气，他才会那么失态。他费尽心力把她找回来，又不顾高绰的冷嘲热讽，彻夜照顾生病的她，只为了她可以早些痊愈。

　　高孝珩还记得，他和郑回雪从长安回洛阳的那个夜晚：她在旁边开解失落的自己，他一时迷乱居然吻上了她，还抱她回了房间。只是，他最终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动她。他拥着她时，他感到她的心在砰砰乱撞，知道她心中很害怕。他知道，如果他强行来的话，她不会反抗。只是，他的理智和爱情要求他不能这样做。况且，他知道他的堂弟高绰还很在乎她，还在苦苦地寻找她。

　　良久之后，她以为他睡着了，慢慢地起身，她吻了吻自己的额头才离去。她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用尽力气说服自己不要在乎世人的眼光，娶她入府，却被她拒绝了。她说她忘不了长安公子，那时他便明白她是怕他的名誉受到影响。

　　3、前尘往事

　　高孝珩一直以来都很矛盾：他很在意王昭慧，却也放不下郑回雪；他既希望郑回雪可以和高绰幸福地过日子，又希望郑回雪有朝一日可以为他所得。所以，得知她怀上了高绰的孩子，他既为她高兴，又有很多的失落。只是，连他都没有想到，高绰的死竟是那样的突然。

　　高绰被杀那天曾派人告诉过他，若是晚上亥时郑回雪还没有从宫中出来，便请他去一探究竟。那天，他成功救出了郑回雪，却出于私心并没有告诉她这是高绰临行前的嘱托。

　　郑回雪名义上是他的妾室时，他曾和她谈过好多次话。郑回雪说起过，她十四岁时曾在故乡开封古吹台上的一棵百年老树上挂过一个许愿袋，里面放了一块祈福专用的翠玉珏，还写了一首诗，祈求有一天可以遇到一个和自己志趣相投的意中人。她在慨叹，那年之后她没有再回过开封，不知道那个许愿袋还在不在树上。

　　高孝珩闻言，心中一惊，问她放在许愿袋的是首什么诗。得知是萧纲的《咏蛱蝶》，他便感到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记得那是河清三年的春天，还在齐州刺史任上的他突发奇想，想到开封看一下古吹台。古吹台是春秋时大乐师师旷曾经演奏过的地方，他很向往，但从没去过。念及此，他轻骑单人从济南跑到了开封。

　　到达古吹台时，他远远望去，看到古吹台上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正在吹笛子。他离得有点远，看不清她的容貌，只是觉得她吹奏的那一首南朝的《子夜歌》很动人。纷纷的花瓣落在她浅浅的衣服上，似乎要把她和春天融为一体，那个画面吸引了他，他就在那儿痴痴地看了她很久，仿佛是迷离在了纷纷的落英中。

　　一曲终结，只见她取出一个锦袋，踮起脚尖，笨拙地挂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那棵树上挂了很多的袋子，大约都是许愿的。她挂完袋子后，还虔诚地许了个什么愿，随之便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不多时，她听到了侍女的叫声，匆匆忙忙地从古吹台的另一侧台阶跑了下去，慌张之际，她跌了一跤，还嘟囔了一句什么。

　　见那小女孩离开后，他笑吟吟地走了上去，取下她的袋子。打开袋子，他发现里面有一块翠玉珏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空园暮烟起，逍遥独未归。翠鬣藏高柳，红莲拂水衣。复此从风蝶，双双花上飞。寄与相知者，同心终莫违。

　　他粲然一笑，明白这小女孩是来祈求一份爱情的。

　　这么多年了，他才知道她就是她。郑回雪告诉他时，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半生。他回到书房，翻开那本《玉台新咏》，那是郑回雪负气离开邺城前交代新月还给他的书。他拿出里面夹着的那张纸，从纸张的折痕看，应该是那时她顺手一折暂时放在书中的。

　　纸上是郑回雪未写完的《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

　　字是小篆，是她负气离开邺城前最后所书，最后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只写了一个“心”字，显然是突然间有了什么事情，没来得及写完。他想了想，提笔在后面续写上两个字：吾知。

　　4、放手

　　王昭慧是高孝珩的结发妻子，他和她感情很好，但他总觉得和王昭慧在一起少一些什么。王昭慧人很贤淑，也很识大体，但她只是那种很平常的大家闺秀，她和自己的共同话语不多，他们除了生活上相互关心，并没有多少精神上的交流。

　　郑回雪和王昭慧很不一样。郑回雪爱好经史文章，擅长音律，游览过很多他也喜欢的地方，也和他一样喜欢评点历史人物，他们有很多的共同话题，在一起常常可以聊得忘记了时间，这种感觉是他前所未有的。而且，郑回雪那种性格，那种没有心机、待人真诚、天真烂漫的性格，让他觉得和她呆在一起特别开心，也可以不用去想很复杂的事情，不用关心朝堂中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

　　只是，他们两人的身份，让他不得不把这份产生得很迟的爱恋也藏在心间。

　　王昭慧死前曾向他请求，希望他的继室不要是崔卢李郑王五姓之女。在王昭慧的哀求下，他同意了。本来王昭慧的病危就对他打击很大，加上那个誓言，想到他和与自己有缘无份的郑回雪几乎没有未来了，也是因此，那日他才会格外的落寞。想了很久，他决定把徐慧接回邺城主持府中的事务，但他却迟迟没有再娶正妃。

　　他想不通高绰死后郑回雪为什么一直拒绝嫁给自己，在她恢复自由后，她曾多次拒绝了他娶她为正妻的要求。得知郑回雪成为宇文邕的宠妃，他想起郑回雪出使周国那年曾被留在周国皇宫过，加上郑回雪曾告诉过他宇文邕救过她的性命。念及此，他才有点儿死心了。直至后来徐慧告诉他王昭慧死前逼郑回雪发誓的事儿，他才恍然大悟。

　　从邺城到长安前，他不顾徐慧的苦苦哀求，决然烧毁了自己的所有画作，那是他数十年心血的全部结晶。在他看来，已经国破家亡，这些画作最好的归宿就是化为灰烬随风而散。只是，看到那幅《邺宫饮宴图》，他犹豫了，想了许久，他只留下了这幅画。

　　这幅画画的是那年邺城皇宫中的宫宴，那次宫宴上，郑回雪跳了凌波微步。回府后，他想到她翩然的舞姿，就画了这幅画，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作为礼物送给她。只是，不久后他就知道了因为宫宴那晚他救郑回雪的事儿，高绰和郑回雪吵了架。他这才明白那晚高绰跟踪了他，也明白了高绰怀疑他就是长安公子。为了不再带来不必要的误会，他最终放弃了把那幅画送给郑回雪的念头。此时，看到自己唯一留存的画作竟然是这幅，他的心中竟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

　　行经洛阳时，他在洛水边想起了那年郑回雪跳的凌波微步，不由得吹了那支南朝的清商曲辞，他想，这首清商曲辞应该就是他们之间的结束。

　　他在长安的那段时间，偶尔能听到郑回雪的消息，知道她很受宇文邕的宠爱，和宇文邕关系也很不错。云阳宫中，宇文邕故意为难他时，他没有料到看似把他忘了的郑回雪反应会那么大。他更没有想到她会为了替他开脱，主动为宇文邕吹笛。他知道高绰死后郑回雪只吹过一次笛子，还是在她恢复王妃封号那年的端午节，纪念高绰时所奏。但他没想到，高绰死后她第二次拿起笛子，竟然是为了他。

　　看到郑回雪晕厥在地，他慌了，他顾不得宇文邕会再次为难他，甚至对他下杀手，只是想要看看她的身子是否有大碍。给她诊脉后，得知她有孕，他的一颗心才黯然落下。宇文邕狠狠瞪他那一眼，他才明白，那个睥睨天下的君王，并不是单单要占有郑回雪，而是因为他在乎她，他爱她。

　　不久之后，被调到长安任职的好友郑元启来看了他。郑元启是个看起来很纨绔，但实际上活得很通透的人。高孝珩知道郑元启早在《兰亭集序》时就明白了郑回雪喜欢自己，之前，他们两个人都很默契地从没提起过这件事。这日，他们谈了很多往事，郑元启劝他放下郑回雪，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他答应郑元启后，郑元启问他是如何喜欢上郑回雪的。他认真思考后，用“大概是一见钟情”回答了他。郑元启见状，叹息道：“想起回雪成亲那年，我还傻傻地找你去开导她。那时我不知道长安公子是你，还把你骂了个狗血喷头。”

　　闻言，他想起了那些往事，略带一丝苦涩地笑道：“早知道我是长安公子，就你当时那样骂我，我肯定会和你来场血拼。”

　　在长安时，周国的齐王宇文宪时常去看他。他不知道宇文宪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来接近自己的，或许是宇文宪敬佩长恭，所以对他爱屋及乌；又或许是信都兵败时，他感叹的高家除去自己祖父外，无一人能活过四十岁的那番言辞震惊了宇文宪，所以让宇文宪对自己有了好感；又或者是宇文宪和自己一样都有吹笛子的爱好，觉得是知己。这只是他的一些推测，真实的原因他不确定，也不感兴趣，只是在宇文宪前来拜访时一如既往地对他不冷也不淡，偶尔有意无意地向他打探一些郑回雪的消息。从宇文宪那里，他知道云阳宫宴会后，郑回雪和宇文邕大吵了一架，受到了宇文邕的冷落。得知此，他就明白郑回雪因为他惹恼了宇文邕。

　　宇文宪在他面前主动提及郑回雪的次数很少，直至有一次，宇文宪看到他随笔画出的一幅画，向他慨叹道：“孝珩，你这画上的人，倒有几分似郑妃。”

　　宇文宪的话让他心中大惊，他画的这幅画，是那年秋天他去南阳王府看望郑回雪时，无意间看到她和侍女新月对话的情景：郑回雪出神地盯着那些萤火虫看，还吟出了醉酒那次就吟过的“逢君拾光彩，不吝此身倾。”只是，他没有想到，她真的会为了自己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宇文宪随之告诉他，他曾在去看望郑妃时，见到过她给清和公主画的一幅画，和这一幅很相似，就连画上的题诗都一模一样，只是画作要比他的逊色一些。

　　闻言，高孝珩只是惨然一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旧事，那女子……是我虚构出来的，可能有些她的影子。”

　　病危之前，他取出那块翠玉珏、那张珍藏了多年的纸条，还有他亲笔所写的一封信一同交给徐慧，嘱托徐慧一定要在自己死后亲手交给宇文邕。

　　他最后的心愿就是，郑回雪可以忘掉自己，不要再那么在乎自己，彻底接受宇文邕，不要再活得那么辛苦。

　　也许，从一开始，郑回雪称他为长安公子都是错的，长安公子应该是长安的公子。

　　也许，这么多年来，他们都错了！

《南阳王妃》
一本正经的北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