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棠梨

　　飞机落地的那一瞬间，棠梨就有些不在状态。

　　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N市了，这个地方实在记载了她太多不堪回首的过去。

　　但她从小就在这里长大，N市早就融入了她的血液里，许多个夜里，在一场又一场的梦境中，她还恋恋不舍地流连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像个失去躯体的灵魂，一遍遍地在记忆之城里回荡。

　　身旁的穆和泰好像看出了棠梨的不自在，有些好奇地探过头去，“是太累了吗？”

　　棠梨才从自己的思绪中缓过神来，有些自嘲似地笑笑，“没什么，就是好久没回N市，感觉这里变化挺大的。”

　　另一头的方倾听见了，特有的尖细嗓音又高昂起来：“对哦，棠梨你就是N市人吧，这次的案子可全得仰仗你了。”

　　说是案子，其实并不确切，他们一行三人是一档新闻专题节目《聚焦》的工作人员，方倾是记者兼主持人，穆和泰是总导演兼摄影，棠梨则是编导。

　　他们三人，就是这个节目组的所有工作人员了。

　　从这个细节不难猜出，他们节目的收视率非常惨淡，就连办公室都被安排在新闻部的小角落里。

　　穆和泰已经向电视台领导打了几次增加人员的申请报告，但每次都被无情地驳回了。

　　现在台里都在流传，《聚焦》这档节目快被废除了。

　　对此，方倾其实是挺开心的，她一直自恃过高，觉得自己待在这种小节目里，实在是种人才的埋没。

　　但穆和泰与棠梨心里都非常难过，他们已经做这档节目三年了，这一千多个日夜里付出的心血，如走马灯似地在眼前闪过，让他们怎能轻易割舍？

　　尤其是棠梨，她大学一毕业到L市电视台工作，就被分配到《聚焦》，越是深入地做这档节目，就越发沉迷其中。

　　寻常的新闻资讯节目往往只能覆盖到最表层的信息，但其实许多事件背后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就像是一层层地剥开洋葱的皮，每每拍摄《聚焦》，深挖新闻事件背后的故事时，有时会因为真相而感动，有时又会受到深深的震撼。

　　比起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办公族，棠梨实在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义。

　　体会人情冷暖、各地风情，虽然常年都很忙碌，甚至压根没时间去恋爱，但她却丝毫没有怨言，每天都觉得很充实。

　　他们一行三人，习惯将每个新闻选题称之为“案子”，其实无外乎是自己添了一层神秘的光环，带些自娱自乐的成分罢了。

　　这次来N市也是为了探究一则新闻背后的故事，出了机场以后，他们就直接打的去了N大附中。

　　两个礼拜前，N大附中的一个初三孩子小何因为中考失利，选择从家里五层楼跳下，一条年轻的生命就此逝去。

　　小何从前的学习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三，本来中考正常发挥的话，肯定能进重点高中。这次发挥失常后，心理落差太大，一时想不开，就做出了轻率的决定。

　　这条新闻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之处，无外乎反映了以“成绩为重”的现代教育之弊端，学生认为一次考试就会决定自己的未来前途，酿成了一则悲剧。

　　作为晚间八点档的新闻，三分钟就播报完了故事的起因与结果，记者拿着话筒一阵正义凛然地批判了现代教育，看到新闻的观众则会站在上帝角度，啧啧地评论着：“这孩子未免太玻璃心了吧，一点打击都承受不起，要是真上了社会，才会发现人生本来就是处处碰壁嘛！”

　　感慨结束后，这条新闻也逐渐被人忘在脑后。

　　但棠梨却对这个案件充满费解，她从前也是N大附中的学生，知道这所学校是初高中合并的中学，对于初中部学生来说，内部往往有十个名额，可以让他们直升高中部，而中考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对于常年成绩稳定在前三的小何来说，他必定能够拿到内定名额。

　　更何况，N大附中是N市最好的市重点高中，小何怎么会拒绝内定名额，选择自己中考呢？

　　难道他真是自信满满、不可一世到了这个程度吗？

　　在第二天的选题会议上，棠梨就此表达了自己的困惑，穆和泰盯着这个只占据新闻报纸一小块位置的初三生自杀案件，突然产生了一点兴趣。

　　他立刻让方倾去找八点档新闻中取材小何自杀事件的记者，去向对方咨询更多的内情。

　　方倾对此有些不屑一顾，这么稀松平常的新闻到底有什么可深挖的，也许是这个学生并不喜欢N大附中呢，何必大惊小怪？

　　但在例行公事地问完那名记者后，她也发现事情好像真的不太对劲。

　　在采访过程中，记者了解到小何主动放弃了内部直升的机会，但分明他之前提过申请，似乎还向自己亲近的朋友透露过，他非常希望进入高中部，而这次直升的机会，则减轻了他对中考的不少压力。

　　记者并不认为这个矛盾之处有什么大不了的，因此在最后编辑新闻的时候，就把这一部分的细节给忽略了，没有进行报道。

　　穆和泰听完方倾的报告后，当机立断决定去N市深挖这件事背后的真相。

　　他隐隐间有种直觉，这件事的背后可能隐藏着可怕又惊人的内.幕，这大概也算得上是职业新闻人的第六感了。

　　方倾对此颇有怨言，现在台里流言四起，说《聚焦》节目马上就该被废止了，难道不该拍一些有爆点的内容，迅速打起知名度吗？

　　方倾曾经提过几次有关“网红文化”的选题方案，但这个穆和泰偏偏不懂变通，认为选题肤浅，没有社会价值，全都给否定了。

　　真不知道穆和泰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也算是台里权威的新闻人了，虽然年纪不大，但曾是王牌节目新闻八点档的主编导之一，经验十分老道。

　　难道真是做起冷门小众节目以后，品味也越发老旧了？

　　方倾对于这个“案子”颇有微词的同时，棠梨的心情也有些五味杂陈。

　　当初她曾立下誓言，以后再也不会回到N市了，但偏偏……造化弄人。

　　更何况这个新闻还是她自己嘴欠提起的，她顿时后悔不已，这就叫给自己挖坑吧。

　　但穆和泰既然下了决定，就绝不会轻易改变，一组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踏上了旅途……

　　*

　　三人到了N大附中，问过小何的班主任后才知道，小何一开始确实是申请了直升名额的，而且按照他的成绩，一定能申请成功。

　　但他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了这次机会。

　　班主任也问过他放弃的具体原因，但他却不肯透露。

　　老师这头没能得出更多的线索，他们又找到了小何的父母，他们是做生意的小商贩，平时早出晚归，忙碌得很。竟然从头至尾都不知道小何学校内部还有这样的制度，而显然，小何也没有向父母说过这件事。

　　他们只是反复地说起，随着中考的临近，小何的情绪变得越发焦躁，时而又很低落，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学习，父母不想打扰他，所以也就随他去了。

　　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从那时候起，小何就失去了平常心。

　　父母二人一边回忆往事，一边抱着记者方倾一阵痛哭，说他们很后悔，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平时就一定多关心孩子，而不是只在意自己的小贩生意了。

　　其实他们每天那么辛苦，就是想让小何以后考上好大学，不用担忧学费问题，但谁知道现在这一切都随着小何的去世，而全部落空了。

　　这些马后炮是最无用的话，新闻做久了，有些感情也就麻木了。

　　最开始还是菜鸟的时候，棠梨一定会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甚至也在一旁难过地哭起来。

　　但现在的她会尽量让自己站在最客观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故事，虽然旁人看来有些冷血，但这也是新闻工作者的专业素养之一。

　　在知道真相之前，在感情上不偏袒任何一方，新闻本来就不该带上记者本人的感情。

　　好不容易安抚下了两位父母的情绪，他们离开何家后，方倾忍不住好奇地问穆和泰：“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老师和父母这边都没线索，还剩下最后一条路，就是去问小何亲近的朋友……”

　　“刚刚打电话问了下，他朋友最近和父母一起出去旅游了，要采访也采访不到。”

　　“啧啧啧，朋友都去世了，居然顾着自己旅游，还真是冷血无情。”方倾耸耸肩，“穆导，我们这下可是进入死胡同了。我早说了，这个案子无聊得很，何必深挖呢？现在只能打道回府了吧，接下来干脆针对网络主播打赏事件，做一次系统的报道吧……”

　　方倾正说得起劲呢，却听见穆和泰道:“不觉得奇怪吗，无论怎么问都问不到小何放弃直升的理由，这恰恰说明这件事背后一定有鬼。我猜从他朋友那边，也一定得不到我们想要知道的真相。这时候可以换个思路重新考虑问题，既然无法从旁人口中得知事情发生的过程，那可以从结果来推导过程。”

　　“什么意思？”方倾不太明白。

　　棠梨倒是很快就跟上了他的思路：“我明白了，我们可以找一找，最后究竟是谁代替小何拿到了直升名额，而这个人就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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