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

　　吕雉

　　我是吕雉，那么她呢？她是谁？我的一辈子都在恨她。她像个无尽的魔，将我的人生变得乱七八糟。而我知道她的仅仅是一个晔字。

　　我们是在逃亡的路上捡到的他，他伤的很重，很重。满面尘土也掩不了那双极好看的眸子。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养伤的时候他常常看着身后走过的路，定定的出神。

　　父亲说，他伤的是心。

　　我知道，他放在胸口的手绢秀了两个字，他说左边那一个念籍。右边的那个是什么他却不肯再说。

　　“一个亡去的人罢了，莫要再提了。”

　　那时年少，不知这一切竟是我一生的悲哀。

　　战乱之年，在哪里都不好过，沛县也是。容身之所罢了。国将不国，这天下，要变了。

　　家里的日子虽不得从前，仍旧优渥。

　　他说他是刘季，沛县里不知所踪的无赖刘季。谁都知道他不是刘季，那快五十的贼人是大家亲眼看着掉落山崖的。那贼人面容枯黄丑陋，而他虽落难也难掩风度。

　　日子一天天过去，只是思慕之事，难以捉摸。我不顾父亲阻拦住进了他在泗水的家。

　　他说他心里藏着故人。我说我知道。我想，死去的过去总抵不过活着的温暖。

　　老大出生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活神仙，说他和我有贵人之相。说他是龙的儿子，说我有皇后之貌。

　　我在塌上笑，那神仙也在笑。他说小姐莫笑，前路尚未知，福祸难料，不知，小姐可愿离开？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杀人。杀人偿命，他看着我，说他不能死，说他要起兵，去找项羽。

　　他走了，甚至未抱过刚出生的儿子。

　　没关系，他是龙的儿子，是要做大事的人，没关系，我的男人是龙的儿子，是要做大事的人。

　　那一日，他勒马回身，再不停留。我追在他的军队后，很久很久，直到天边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再看到他，是两年之后，他说他加入了项羽的军队，他说项羽送了他新的盔甲，他说，稚儿，谢谢。

　　死去的过去总抵不过活着的温暖。他笑了，我从未见过他的笑。

　　只是，他容颜不再。

　　我满心欢喜的等待未来，却想不到，他为那块已破旧不堪的手帕，竟生死不顾。

　　活着的温暖怎敌过死去的过去？

　　他和项羽分了家，项羽抓了我做人质。

　　军队的闲言碎语里，我还是知道了，他竟一点也不顾我的安危。可笑，可笑啊。

　　活着的温暖怎敌得过死去的过去？我想我明白那人为何说前路未知，福祸难料。

　　我以为，项羽会杀了他，杀了我。可他没有，他放了刘季，待我也甚好。

　　他是我这一生见过最好的人。他与我饮酒，看着我笑，笑容随性又情丝不断。

　　他来的时候不常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带着微醺的酒意。他来也只坐坐，手上总拿些给孩子的玩具，给我的布匹胭脂。

　　他说，嫁了人也可施些粉黛。

　　思慕之事，难以捉摸。项羽，项羽。

　　那一次，他喝多了，蘸杯中的酒一遍一遍的写着字，他说这是楚文，他说这是晔，他说这是他故人的名字，他说他负了他，他说他亲手杀了他，他说他错了。

　　我认得，那是刘季没告诉我的字。

　　他说真像啊，真像啊，故人怨他杀了他，来找他了。虞姬抱他在怀，说大王醉了。

　　我心里悲哀，虽是盛夏，也似极寒。

　　屋里有小声的啜泣，屋外的我该何处哭泣？

　　第二日，我和孩子被送回了刘季那里。

　　他的身边已有了别人，他心里装的也是别的女人。

　　我恨，替代也好，为何独我不能伴其左右。

　　我恨，刘季也好，项羽也好，为何竟要这般折磨我的人生。

　　我恨，那个把我人生毁于一旦的女人。她死了，却无人可活。

　　刘季将我安置在后方，任我独自活在恨意里一日又一日，忘了时月。青灯古佛，唯我心不止。

　　那一日，他在祠堂外站了许久，他说他要去找项羽。

　　去吧，去吧。我笑了，多么相似的画面，只是，这一次前路不在充满未知。它昭然若视，这一切，韩信知道，萧何知道，张良知道，我也知道。

　　项羽会死，他说他不能再伤害她，他说他杀不了她。他会死，死在故人的昨日笑颜里不可自拔。

　　可这个举世无双的男人，早就死了。你没看到吗？他死在江东，死在她身旁。项羽杀了她，也杀了自己。

　　夫人，项羽死了。大王将登基，恭喜皇后娘娘。

　　我日日做着这样的梦，而某个清晨，我自梦中惊醒，却发现现实终成梦境。

　　小姐莫笑，前路未知，前路未知，前路竟是这个模样。

　　他病了，自登基之日就是。惶惶终日，挣扎无力。

　　为了什么呢？我看着他垂垂老矣的模样，提着刀的手停下了。这场征战里谁是赢家？

　　我杀了韩信，杀了萧何，杀了项伯。还有很多很多我甚至记不起容貌的人，我想真是可惜，唯独走了张良。

　　镜中人雍容华贵，手上却满是血污。你听，那人再说小姐莫笑，前路未知，可这个前路是什么模样呢？。

　　烛火在扭曲，当年的吕雉何处寻？我望着镜中两鬓如霜的妇人。

　　当年的少年呢？他竟真的活成了刘季，明明是不惑之年却如同垂暮。

　　也是啊，哀莫大于心死，没有什么竟然不竟然。

　　他想要长生，遍求长生术，我知道，他不是想要活着，他只是害怕死亡。

　　他不是刘邦，不是刘季，他回不去了。

　　没人知道他是谁，可谁又知道我是谁？我又能回得去吗？谁还能回得去？

　　我不是什么吕后，我只想是当年吕雉，不曾爱过，不曾恨过。

　　只知初春寒江雪，夏至稻草长。

　　他死了，我笑了，眼泪也落下。

　　戚夫人后来奄奄一息告诉我，她也只是替代品，我知道，我都知道，可她陪在他左右，我能陪在谁左右？

　　我看到镜子里扭曲的自己，丑陋如恶鬼。

　　姑娘，前路未知，福祸难料，小姐可愿离开？

　　我笑了，灯火摇晃，刀光见影。没什么比这个更加轻易。当年经事之人也只有我了，我还有什么遗憾？

　　吕雉只道一声，多谢。有情人，再不要来着世上走一遭。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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