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

　　我是汉朝的皇帝，我的一生有两个最可怕的敌人，一个是项羽。

　　韩信，韩信。

　　我想找到他，他曾一次次的陪我面对项羽。我赤着脚在地上到处跑。

　　“韩信，韩信。”

　　我要找到他，找到他。

　　韩信，韩信呢？韩信死了，是我害了韩信。

　　下人们呈上来史官们新编的竹简后，惶惶然退下，片刻也未敢多留。

　　我仍呆坐在地上，那些寒气我有些受不住。可，我没力气再起来。阖上眼，乌江的血又漫上来，惊惶的睁眼，何曾得片刻安宁？

　　目光落在新进的竹简上，那是史册。

　　对，史册，是我让他们写的史册，是起兵时的史册。

　　我慌忙的起身，对着那堆竹简不停地翻找，翻找，项羽，项羽。

　　不是，不是，不是……

　　地上已经满是狼藉，我的手也被划伤，血顺着皮肉无声无息的流下。没关系，没关系。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忍不住反复的摩砂竹简上的字，天很黑，有些看不清。“项籍，字羽，楚人。”

　　项籍，字羽，楚人。这人我记了几十年，到头来只有史书上短短几行笔墨，供后人揣摩。

　　可若是史书没了，人没了，谁还能知道我的悔，我的恨？

　　那么那些永远隐藏在黑暗里的事呢？那些史官们不愿写下的东西，谁还能替我铭记？谁还能明白我隐忍不说的秘密？

　　项籍，刘季，刘季，留籍。

　　即使他一次次的想杀了我，我也只是希望他留下，痴儿，痴儿啊。

　　谁还曾这般唤过他阿籍？

　　“霸王举鼎，意气风发。”

　　闭上眼，我仿佛又回到那个下午，那个震惊四座的男人看着我，满眼含笑。

　　后来他为功名重伤我，再回来我步步为营，折他羽翼，也只想和他有个后来。

　　可我忘了，项籍，你是鹰，鹰若没了羽翼又怎可活？所以你是宁死也不愿降我。

　　韩信一直说他在薛城第一次见到的我，我完全没有印象，我只记得我见到了项羽。

　　那时候的我换姓改名，容颜涣散，枯败如暮年，眼睛也失了当年澄澈。

　　而他已是反秦起义军的领袖，是活着的奇迹。无人不夹道欢迎。我呆在路中央，不只是应该欢喜还是难过。

　　“休要冲撞大将军。”

　　仓惶的退到路边，不敢再抬头。

　　一见如昨日，一笑如当年。

　　隔了这么许久，我仍旧想知道，再见之时，他可曾想起那个差点死在他手里的故人。

　　那个人，好不容易在心里鼓胀起浓浓的恨意，见了他，又只剩下卑微的爱意。他提枪上马的模样，让我在一个又一个夜里辗转反侧。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谁又能想到，生活竟然能在一夜之间变成这个模样？

　　我的生命再遇见项羽之前，像井里的水，卑微而平静。初遇如此，再遇也是如此。

　　可这个人就是要在我心里种下欲望的种子。

　　救他是蓄谋已久的。我渴望能离他近一点，我害怕这又是沛县的泗水河边的一个无尽的臆想。

　　我渴望和他说说话，渴望庆功宴上能坐在离主帐近一点的位置。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可以和他成为并肩作战的兄弟。他送我战甲，与我同饮，为我舞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时候，我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他曾无数次提起的愿望——灭秦。

　　“我项羽自少立志，必取而代之，复我故楚。”

　　我学着他的样子一遍遍在如豆的灯光下小声的念着。

　　我以为我是满足的，直到进了秦王宫之后，我彻底打开了一扇门。

　　黄金碧缕，美人香车。我仔细打量着让他对我动了杀机的这一切。辉煌的秦王宫在那一刻变得很压抑。

　　“项郎，还是让我为你取下战甲吧。”

　　“不用了，我可能随时会出去应战的，太浪费时间了。”

　　如玉佳人，言笑晏晏，而账外，寒风瑟瑟，明月戚戚。

　　我终于看清了我内心像大海一样的欲望。

　　“派人封锁函谷关，封锁所有进入关中的道路。”

　　“沛公，绝对不行，项羽联军马上就到了。”

　　“先入关中者为王，这是我和项羽约定好的，有错吗？”

　　错了，大错特错！

　　我想起子婴明灭的眼眸，“总有一天，你会成为这里的主人，总有一天，你会替大秦报仇。”

　　没错，后来乌江水边，血流成河。他浑身是血，污了面容。

　　他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五年了，他走了，现在，是我了。

　　他走的时候毫无畏惧，我却终日惶恐，报应，报应啊。

　　活着，没有片刻安宁的活着，好歹还能从这权势换来的温存里尝到几分暖意。

　　死了呢？一个人在寂静无声的地方，不知前路。

　　黄泉之下，我还能找到他吗。

　　若找不到，那么孟婆汤后，我还剩下什么？

　　若找到了，若找到了，又有几分不是妄念？倒不如这般噩梦似的活着。

　　“沛县，刘季。”

　　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我提着剑四处寻找，精疲力竭。

　　戚儿来了，她安慰我，说我已经杀了他了，已经杀了项羽了，让我别害怕。

　　杀了项羽的不是我，杀了项羽的又怎会不是我。说不清，我说不清。

　　天色萧然，太医近了身，把了脉之后摇摇头退下。

　　回天乏术，该来的，总会来。

　　“戚儿，人若死了，会怎样？”

　　“魂归故里，再见故人，还入黄泉。”

　　戚儿从来就不拿那些好听的话哄我，是的，我不要什么升天做龙，只要这一句就好，只要故人就好。

　　“魂归故里，再见故人。 ”

　　屋里跪下的人越来越模糊，只有初遇时的他越来越清晰。

　　“我会陪你一辈子。”

　　这一世，无望中隐忍，不过为此。

　　这一世，痛苦中偷生，不过这般。

　　他是汉朝的第一任皇帝刘邦，我终于在他61岁时讲完了他一生的故事。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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