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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一）
方羲勉强压着性子养了三天，却再也待不住了，他记挂着亲人的安危，也担心这九皇村那边的情况，虽说赵修竹找人去收敛了尸身，但终归只是个外人。
他的双手原本伤势严重，大夫甚至说出了即使养好了也不能再写字的话，赵修竹不敢告诉方羲，怕再一次打击他，谁知道养了几日之后竟是好了个差不离。
等到第三日，无论赵修竹如何劝，方羲都要起身告辞，他只说道：“修竹，这几日打扰了，但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
赵修竹见劝不住他，只得说道：“九皇村那边的尸身我已经让人入殓了，只是不知道姓名，倒是不好直接埋了，不如我同你一块儿回去看看吧。”
这次方羲倒是没有推辞，毕竟九皇村一共有一百三十六口人，只凭他一个人的话怕是无法全部入殓，他们死的已经无辜，总不能死后连个墓碑都没有。
整整一百三十六口人要入殓，城中的棺材铺都不够用，赵修竹不得不请了匠人连夜打造了一些棺材，才算是把所有人都入殓了。
原本方羲一直觉得他们九皇村的祠堂很大，逢年过节祭拜的时候这么多人都装得下，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这个祠堂原来那么小，让许多棺材不得不放在屋外风吹日晒。
一走进九皇村的范围，那种深刻的绝望和痛苦又席上心来，方羲忍不住抬头，克制住自己落泪的冲动，眼泪是懦夫的忏悔，是他现在不需要的东西。
“这是牛嫂，她最喜欢吃菱角，每年菱角成熟的时候自家的吃了还不够，还得去买别人家的，但是性子爽快，也常请别人一起吃。”
“这是王猎户，他打猎的手艺很好，是我们村唯一一个猎户，他家刚得了小孙子，每次见了人都笑得合不拢嘴，说最近要多上山几趟，为孙子攒老婆本。”
方羲一直觉得自己跟村人的关系不错，十分熟络，但真的等到回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记不住这些人的名字，平时只是喊一个称呼，多数只知道一个姓氏。
但他尽自己所能的想要回想起来，让村人在这个世上留下最后一道痕迹，而不是如同他们的死亡一般无声无息。
赵修竹听着也心中难受，眼睛忍不住发酸，他伸手拍了拍方羲的肩头说了一声节哀，又觉得自己说的过于轻描淡写，这般的惨案谁能节哀呢。
方羲最后将宋辉的棺材埋入墓中，亲手刻了那块墓碑，指尖的血色融入到字中，就像是上了红漆一般：“姐夫，我一定会找到凶手，让他付出代价！”
做完这一切，方羲深深的在坟前叩了三个响头，石块磨破了他的额头，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看得旁边的赵修竹胆战心惊，却又不敢劝着。
赵修竹知道方羲的为人，虽说此事与他无关，但恐怕方羲会觉得都是自己的罪过，此时不让他磕头恕罪的话，恐怕他心中会更加的愧疚难安。
“大人，被杀死的家畜都已经埋了，村人家里头的东西我们没动，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那跟着来的家丁也是吓了一跳，杀人的事情多见，但灭村的同时竟是把这里的的牛羊狗猪都杀了，连鸡鸭都没有留下一只活口，什么人这般凶残。
“不用了，你们也劳累了，去歇一会儿吧。”赵修竹说了一句。
方羲已经站起身来，拱手说道：“修竹，多谢。”
赵修竹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知府大人那边我又说过几次，但他不肯深究此事，只向上抱了山贼灭村，其余的半点也不肯继续查。”
方羲知道他一个小官吏，在明摆着不肯继续查的知府面前提及此事已经冒了风险，说不定对以后的仕途都有影响，只是感激哪里有责怪。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若不是你的话，我怕是连入殓村人都做不到。”
这感激赵修竹觉得自己受之有愧，转而说道：“这几日我让人在城中打听，并未有人见过嫂夫人和方家阿姐的踪迹，恐怕她们并未进城，若是进城的话肯定会留下痕迹，不可能一直打听不到，再者，那一日你击鼓鸣冤闹出来的动静也不小，她们在城中肯定也会听见风声。”
既然陆菀青和方琪华一直没有露面，那么她们伸出璜山城的可能性非常小，毕竟两个女人知道方羲活着回来了，不可能不出现的。
赵修竹也是见过方家阿姐的，他知道方羲与姐姐的感情极好，曾经说过长姐如母，这既是他的姐姐也是他的第二个母亲，如今妻子和姐姐都不见踪影，方羲定然十分焦急。
果然听见他的话，方羲眼中是掩不住的失望，虽然他也知道在城中找到妻子和阿姐的可能性很小，但也还抱着一丝希望。
如今她们两人带着一个孩子，陆菀青还身怀六甲，若是被那些人抓走的话还不知道要受到多少的折磨，若是逃脱的话又不知道流落到了何处。
“不过……”赵修竹有些犹豫起来，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方羲这话。
“不过什么？”方羲追问道，他不肯错过任何的消息。
赵修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曾有人说在城门口的地方见过一个孩子，听他的形容有点像是你外甥宋昱，只是他说那孩子只有一个人，并未有大人在身边。”
“阿昱？”
“这怎么可能，阿姐和菀青不可能丢下他一个人！”
“他在哪里，那个像阿昱的孩子在哪里？”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方羲还是追问道，若是那个人真的是阿昱呢，说不定他们在追逃之中失散了呢，阿昱才五岁，他一个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能力，恐怕现在已经吃足了苦头。
赵修竹并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宋昱，但他还是说道：“他并未进城，是城门的侍卫瞧见了，说自己问了一句，那孩子就朝着外头跑了。”
“那孩子看不清容貌，但身上带着一个荷包，上头绣着水红色的菱角，我记得你们九皇村就盛产这种水红色的菱角，其他的地方不太爱种这品种。”
“是阿昱，那个荷包是我阿姐亲手绣的，我身上也有一个。”方羲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荷包，却想起来在山中的时候他的荷包早就已经毁了。
“后来我又让人盘问过附近的村民，都说是见过这么一个孩子，看着五六岁的样子，整个人脏兮兮的，看见人也不说话似乎是个哑巴，他们觉得可怜还给过东西吃。”
“他去了哪里？”宋昱虽然只有五岁，但他从三岁开始就启蒙了，是方羲亲自教导长大的，他为人十分聪敏机灵，也记得从璜山城往九皇村的路，他不回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事发的当时他看见了，心中害怕不敢回来。
“原本倒是有人想要收留他，但这孩子不敢靠近人，若是有人想要靠近他就会尖叫逃走，听村人说是往东边走了，只是后头就没有人看到他的身影。”
赵修竹也暗怪自己当时不用心，只记得搜寻两个女人一个孩子，却忘了这三个人有可能被分开，等他听到下面人禀告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找不到了。
“东边？明城，他一定是去明城找我了。”方羲蓦地想起来。
当初他借口出门寻药怕陆菀青担心，除了方琪华知道他是进了璜山，其余人都以为他去是更加繁华的明城寻灵药去了，出门之前，宋昱还偷偷问过能不能给他带糖。
宋昱一个孩子，出事之后自然是会寻最亲近的人，宋辉死了，阿姐和菀青失踪，那么他只能去明城寻自己，东边可不就是明城的方向。
璜山城距离明城可不近，就算是驾车也足足有五日的行程，更别说一个孩子靠着双脚走过去了，路上不但有野兽，更有杀人不眨眼的山贼。
方羲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若是早知道宋昱前往了明城他就应该立刻追上去，而不是待在赵家安心的养伤，更不应该在衙门耗费这个时间。
想到这里，方羲做了个揖，开口说道：“修竹，这些日子多谢了，方某要先行一步了。”
赵修竹也知道他肯定急着去找外甥，开口说道：“都说了不必说谢，若华兄，不嫌弃的话你骑上这匹马，这般赶路总比靠着两条腿快一些，还有这个，是我准备好的行囊，既然知道了孩子的下落，那他定然能逢凶化吉。”
这一次方羲也没有推脱，他接过行囊，说道：“大恩不言谢，若有来日定当结草衔环，修竹，此去一别不知何年再见，保重。”
赵修竹也行了揖礼，他站在原地看着方羲越行越远，忽然觉得此次一别怕是没有再见之日，除非找到灭杀九皇村人的凶手，否则方羲必定不会回来。
原本应该一同踏上仕途的同窗好友，上一次通信的时候，他还记得方羲提起妻子的欢喜，提到妻子有孕的雀跃，对乡间生活的满足，谁能料到再见竟是这般场景。
他只希望方羲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当年那个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志向高洁光明磊落的学士，不应该落到这般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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