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卿相安

　　我也挥挥手，回应他。这里是他从小待到大的地方，无论是不是他所说的这天下是不是会有祸乱降临，他总不可能一次也不回来的，我这时还心存侥幸，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沧海桑田。
　　一路上我还没有催阿爹，阿爹就催促着我快走，不然就不能赶在布庄关门前买到好一点的料子了。阿爹……我怎着感觉恨嫁的是你……最近这段日子阿爹好像话多了很多，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我冥思苦想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我揣度着会不会是便宜女婿上门认当年的事情了，阿爹欣喜之际又遗憾之前和我交流过少，想在我出嫁前再增进一下父女感情。
　　夕阳西下，重新穿过僻静的小道，沿着来回的方向下山，大路上依稀见几人缓缓归去。
　　走了莫约半个时辰才回到城里，这时，天星高悬，暮色深深却给人平和之感，宁安城依旧车水马龙，百街千坊灯如昼。我和阿爹走在买布料的西篁市，期盼着这儿最好的合阳布庄还没有关门，沈捷风那样的人,哪怕是荷包也应当是好的。何况这几日在云府做工的报酬很丰厚，挤一些出来买一些好材质的边角布料还是可以的。
　　京城的一切都严整规划，划分有序，各个区域有各个区域的职能，哪怕是哪里能开布庄也是哟规定的。合阳布庄是京城里的老布庄，所出皆是精品，与质量相符合的是其高昂的价格，一般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出入其中。
　　我从未来过北辅街卖布，一般都是就近就便宜在西篁市的小摊里买郊区农妇自织的面部或者麻布。我不知道原来穿着没有平庸是连进这种大布庄的资格都没有的。所以当我和阿爹还没有跨进那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大堂就被拦下来时，是真的很尴尬。
　　那一瞬间，真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阿爹安慰我：“没有关系的，安安，这种布庄本就是我们平常人家买不起的，人家怕我们是来闹事的泼皮也是有道理的。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可是我早已经失去了逛下去的心思，想着明天再去想办法吧。
　　阿爹看出我眼底的疲倦，拉着我往回家的路走。“是阿爹没有用，沦落到如今地步，但是，安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看人低的人大有，你要学会去面对，也要学会去改变你的地位。”阿爹叹了口气。
　　我知道阿爹的意思，但是心里的憋屈难以消散。
　　“你娘，她曾经也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自己的一口气，甚至可以对抗她几乎没有力气抗衡的人。安安，我希望你像你娘一样，勇敢、倔强却宽容。”阿爹的面容在点点灯光里柔和起来，阿爹很少谈及阿娘，但是每次一说，那样蕴含了比海水还深的深情就像二次初恋了一般。
　　而我，也对我那位素未谋面的阿娘很是憧憬，阿爹这么一说，心里舒坦了很多。世界吻我以痛，可是为了让我涅槃高歌的，而不是自暴自弃，自怨自艾。
　　我们在沿经途中吃了馄饨。夜色迷蒙中地回到了家。家里依旧冷清的很，但是在火塘里生起火来烧水，整个屋子又温暖了很多。七八年了，我和阿爹在宁安城里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待了那么久，日子拮据但也过得去。
　　我蹲在火塘前，看着火苗一跃一跳，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今日求完红绸，明天就是小年了，小年过几天就是除夕了，除夕一完就是正月……等等！明天就是小年！？
　　“这样吧，过两天就是小年了，大集会今年在东风坊办。不如我带安安去逛逛吧。”
　　几天前的一句话突然在我脑海中炸开，明天要和沈捷风去逛集会了！
　　想我顾安，从小到大十三年，没有人追求，也未曾因某人而心动，对于异性的感觉，无非是对阿爹的血亲之情，对槐树公公的感激与好奇，对张一墨等好友的友情，对沈如卿之类的公子的惊叹，那个自己认定要携手共赴白头的人，这会儿浮现在眼前的却是沈捷风那张调笑我的脸。
　　脸不禁红了红，自从遇到他，城墙凿穿了也凿不穿的脸皮，竟然薄得不得了。
　　如此，心里微微有了个想法，明天向他坦白我的心意吧。我从来不屑当拖泥带水的人，一旦认定，那便是认死理了。
　　怀揣着即将要表白的心动在床上翻来覆去，第二天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做工，绿磬看我精神萎靡的样子，也没有让我近前侍候，让我依旧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杂务，做完就可以歇息一会，如果下人忙不过来，下午需要就留下来帮忙。杂活其实并不是什么重活，晾晒家具被褥，看守锅炉瓦罐，我有时候都怀疑我是云府养的闲人，因为除却开始两日我跟阿雯讲了些民间的趣事后，我们就没有过多的接触了，我所做的都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可能是念着小时候那一点小小的情分吧，举手之劳改善我的处境。
　　嗯，不要想太多，历史告诉我们，弄不懂阴谋论厚黑学，生搬硬套，最后总是不欢而散，尴尬满地。
　　下午帮洗衣房的丫鬟们晾晒好衣物已是傍晚，我赶紧换号衣服下工往家里赶，希望沈捷风还未到。
　　回校尉营坊的路有点长，暮雨不知何时纷纷扬扬洒落，我拢了拢襟口，冬风刮在脸上有一丝疼。
　　我加快脚程，如果沈捷风提前到了，阿爹今晚值夜班不在家，他只能在门外等我，他虽然习武，但是一定会冷的吧。
　　事实证明，第六感总是很灵敏。
　　我家小院里的槐树下，轻雨伞开，一袭玄色，风吹过，墨色的发飞扬。
　　沈捷风站在那，低着头一只手把玩着一个玉佩。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比例完美，肤色匀称白皙，如果不是曾被那只手牵过，知晓手腹上覆了层厚茧，定会误会这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公子的手。
　　我反射性地把自己的手缩进袖子里，那是一双与沈捷风的手完全相反的手，因着我的体格本就小，手一点儿也说不上修长，甚至比同龄人都要小一点，经年累月的家务和为补贴家用做工，让我的手已经可以说的上粗苯了。
　　我走到沈捷风面前，抬起脸，笑着提醒他：“我回来啦。”
　　他把视线从玉佩转移到我脸上，注视良久，看得我不胜娇羞地低下头，看这么久干嘛，我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我肩上一重，他把伞柄放在我肩上，示意我拿着。我讷讷地结过。他脸上浮起温润的笑意，弯下腰，用他好看的双手讲刚刚被他把玩得已经有些温热的玉佩系在我腰上，热度在寒冷的冬夜飞速消散，但我依旧觉得隔着衣服还是炽热的。我脑子里绽开了烟花，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尽量把伞往他那边打，使雨水不至于沾湿他的衣裳。
　　“傻姑娘。”他起身，替我拂去落在发丝上的雨珠，将我往他的怀里揽近些许，解下披风披在我身上。
　　他的披风厚实地将我包裹，上面还带着他的气息，令人觉得安心的清香。上次他突然靠近吓得我猝不及防，那时恼羞占上风，根本没有想到闻气味这件事。但是现在一闻，又和槐树公公的信件隐约的香味相似，难到在京城的公子中流行用这种香？我一时疑惑了。
　　“在想什么？”沈捷风捏捏我的手，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语气里似乎有着几分宠溺。宠溺，是宠溺啊啊啊！完了，我现在就跟话本里陷入爱河的懵懂少女一般，心跟着对方的一言一行牵动而悲欢喜怒，这句平白无常的话竟然被我听出了宠溺。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淡定淡定。
　　“没有，我在想，今晚我是不是什么都不用想，有你在就好。”我微微一笑，表面假装淡定，如果冒着热气的脸和躲闪的眼神没有出卖我的话。
　　他牵起我的手，很容易就把我的手包住。“自然。”
　　这样的事情，他做的十分自然，像是已经彼此熟悉的夫妻一样，天晓得我连他的家在哪都不知道。
　　我们走出校尉营坊，游荡在街上。
　　他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温和中尽藏锋芒，与我相处时，平和近人，但气质是改不了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气质，与贵公子气质有些许相似，又胜于它。
　　“我只知道沈公子其人，还不知道沈公子其家其事呢。现在就如此亲近，不妥。”我板着脸把被牵着的手抽回来。
　　他也不恼怒：“你这一点倒是和你阿爹一样，小古板。”
　　“沈公子怕是万花丛中过，早已习惯如此。”我闷闷不乐，你才小古板，谁家定亲对象会像你一样轻浮，阿雯和你主子见个面都有许多顾忌。
　　沈捷风停下脚步。我疑惑地抬头看他，干嘛停下来？
　　他定定看着我，明眸里倒映的是我双颊被冻得通红的样子，“此前无妻无妾，此后身旁，只允卿伴。”
　　这是个承诺，我很高兴，承诺不一定会沧海桑田后不枯不烂，它是生活的一颗糖，在短暂的保质期内散发诱人香气，催化爱情的生发。
　　“此前心无波澜，此时心为君动。”我含笑牵起他的手。我本不是大家闺秀，何必拘泥于礼教，想如何便如何了。
　　“我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其实我并不饿，但是想到他不知在树下等了那么久，应当是没有吃什么东西了，瞧他长得人高马大，不吃晚饭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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