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看，半生浮云梦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可是王妃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夫子云：五言首句不入韵为常见；七言首句入韵，为常见。单单王妃这两句，似无韵无律；可待细细咀嚼后又似四角齐全，韵律好似全都藏在险峰之中。真可谓是别出机杼，妙不可言。本王日后定要把它收入集子，或也可流芳百世。”

　　云戈措手不及，慌忙收起莲子羹，立马起身给解甦请安。珊瑚也跟着俯身请安，屏气凝神立在一旁等娘娘用完羹好收拾茶盘餐具。珊瑚心中一时波澜起伏，她此刻想要化成一把利剑顷刻出鞘，手起刀落。可她的手脚全都被粘在地板上，一动也不能动。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王妃，晚膳可是没吃好？”

　　云戈心想他这是说我吃饭没规律呢，这是怪我太能吃了，白白糟蹋了他的粮食？云戈还没想好该怎么回话才不会有漏洞，以免被他抓着了错，日后又大做文章。可她的脑子转的再快，也没有珊瑚的双腿软的快。珊瑚又惊慌失措了，又乱了阵脚了，又扑通跪下了，又领了一回罪。云戈悄悄给她记着数，就今天，这就是第二回了。珊瑚这一闷头跪，将将跪在了云戈的心坎上，她对这蜀地罗刹更添了几分厌恶。珊瑚头磕地板，身如筛糠，答道：“回，回王爷。这是娘娘昨个亲自熬煮的。娘娘朝食没用完统共只剩下这一小盅。娘娘说，说，说这羹，这羹不好反复沸腾，扔了又怪可惜的，这才令奴婢给取了过来。”

　　珊瑚这一阵哆嗦，心也颤双手也颤，脚也抖个不停。云戈见了，也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忙一并跪下恳求：“回王爷：我，不，妾身一日两顿，不敢多食。正如珊瑚所述，妾身是怕浪费了。王爷若要责罚，请您不要迁怒于珊瑚，只需罚我一人即可。”

　　“不不不，王爷，这全都是，全都是奴婢的错，不关娘娘的事。您要罚就罚我，您都罚我吧……”

　　“呵呵。想不到你们主仆二人倒是情深得很啊。本王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还记得本王年幼时，曾随父王微服私访云南。路过一家茶馆，也跟着听了一回评书。说有一位丫鬟，本是商贾之家的一位千金小姐，生的那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可这上天时有不公，一时惨遭奸人算计，一家子是死的死伤的伤，那千金小姐也沦为丫鬟。可妙就妙在，丫鬟日后伺候的这家小姐的父亲，可巧正是这丫鬟的杀父仇人。王妃，你且猜猜看，后事如何？”

　　“回王爷话，妾身愚笨，还请王爷明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好了，都起身回话吧。”

　　珊瑚这厢听得是大汗淋漓，汗水滚进耳朵，没了声音；汗水滴进眼睛，没了光亮。珊瑚两脚发软，几乎是云戈搀扶着她才勉强站了起来。

　　主仆二人，惊魂未定。刚才这哐当一个硬跪，也没铺个“跪得容易”（团蒲）。云戈的两个膝盖正火辣辣的痛，她又不好俯身去揉一揉。硬撑了不一会儿，半边小腿肚子就泄了气撇了筋，正抽搐不止。云戈实在忍受不住这半边麻胀酸痛，整个人如一根柴火棍，直溜溜扑倒在地板上不得动弹。解甦火急火燎，慌乱之中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床榻上，手还搭在她的额头上，吩咐珊瑚赶快去让王财请府里的大夫来，不得耽误。云戈急了，拽住他的手说：“别去。妾身只是小腿抽筋了。等缓过了劲儿就好了。”

　　解甦一颗心方才落了下来。坐回床榻边，隔着衣襟，慢慢给她揉捏小腿肚子。云戈说我自己来就好。解甦不予理会。只问：“可是衣衫被褥都薄了些？被寒气惊着了？”。云戈说珊瑚才消给添了一床厚的棉被。衣服也都不薄，都挺好的。解甦又耐心地给她揉了一小会儿，才问她这会子可缓和了些？

　　解甦还对她笑了笑，笑起来还挺温柔。云戈心想，蜀地罗刹的温柔才不会让人心花怒放，只会让人心里发毛。她忙要起身回话。解甦轻轻按住她的肩头说可别再乱动了，且好生躺着吧。

　　“把莲子羹端上来给本王尝尝。”解甦命令珊瑚给他也盛上一盅。

　　云戈想起吃晚饭时他连她夹过的菜都嫌脏，这可是她吃过的残渣剩羹。眼下若是大大方方端给他吃可不是自找罪受吗。

　　“王爷，这羹都凉透了，只怕是对您的胃不太好。”云戈忙阻止他吃了这盅残羹。

　　“无妨。”

　　“王爷还请三思。”

　　“怎么，就吃一点羹，本王还需要三思吗？莫非，王妃在羹里掺了什么……毒药不成？”

　　云戈起先想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一个不小心落在你的府邸，又身在这不分黑白的乱世中，自然不得已更要多敬你三分。可眼下你偏要和我过不去，竟敢侮辱我给你下毒。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云戈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来不急汲上布鞋，劈头盖脸夺过解甦手里的莲子羹，一股脑全倒进胃里，一滴不剩。云戈怒火烧红了脸庞，烧红了脖子，她把秘色瓷盅翻倒过来递与他细看。她真想这盅莲子羹是有毒的，一定要是见血封喉的砒霜就好了，那她就可以解脱了。

　　珊瑚见娘娘忿怒不止，是为不恭不敬，是犯了大忌的。她的心和脑子全都乱成了浆糊，她的腿一向比脑子更快，再一次扑通跪倒在地，五体投地恳请王爷息怒。云戈见珊瑚匍匐在地板上瑟瑟发抖，卑微如草芥如蝼蚁。她一时心火烧光了理智，翻手落地，秘色瓷盅哐当掷地于地圆转未止，滚到香几脚边，才支离破碎。她更是急得不能自已，一时失了声。眼泪顷刻间决堤，哗哗啦啦直往下滚。

　　解甦令珊瑚且先下去。珊瑚心中虽说有十万个不放心，但也不得不唯命是从，扣手弯腰退了出去，一并掩好房门。

　　“莫要再哭了。”解甦一副玄铁铸造的心肠也硬是被她生生哭断了。方寸间他也没了主意，也不知道该如何哄她才好。偏只一味叫她莫要再哭了。

　　云戈自来王府这一年多，平日里就算有再多的委屈寂寞，也从未掉过半点眼泪。眼下这一番恸哭，她把所有的不甘和委屈全都倒了出来，自是覆水难收。

　　解甦无可奈何，也不好贸然上去抱住她安慰几句。就这么干巴巴眼瞅着她，默默地等着她哭干眼泪才低声说道：“是本王……是本王小人之心了。”

　　云戈半晌才回话：“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爷您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就是。您大可放心，我决不会向您讨要一个不字。何况我早就想寻一个痛快方法以求解脱，也不消连累丫鬟们受苦。是的，相对于你们这里的大家闺秀来说，我自然是有诸多不足的。可从今到古，我也从没有过半点害人之心啊。我一向遵纪守法，也从不学其他同仁们偷税漏税……好了，这都不消说了。可还别说下毒杀人了，我连蚂蚁也不舍得踩死一只的。可怎么一到了你们这儿，我还成了谋害王公贵族的刺客了。我要有那等本事，还不寻路早跑了。您是天之骄子，是王公贵胄。杀人对于您来说不过是头点地，可您可知恶语伤人六月寒啊。我再没有气节些，可我的心总是肉长的吧。您若是今天没能杀成一个人来解气的话，趁今日还未过子时，您赶紧下手吧。但我只求您能放过珊瑚，她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

　　解甦耐着性子待她说完，言语间这女人似乎只求一死，他心里着了一团火，就快要爆发。他将云戈拽入怀中，狠狠捏住她的下巴：“怎么，你跟了本王，就这么生不如死吗？你既跟了本王，生是本王的人，死是本王的鬼。若你日后有半点闪失，你的丫鬟珊瑚，还有，这府里上上下下的奴婢，本王顷刻间就送她们下地府见阎王。”

　　“你……”云戈用力挤出解甦的怀抱。心想，好，很好。这是你们的天下，我且先都忍着。立即平复了心情，低眉顺眼行了大礼才说道：“更夫才刚敲了梆子，一慢三快，已是子时三更了。王爷，您也该回房歇息了。”

　　“哼，本王正有此意。”解甦说完拂袖而去。

　　“妾身恭送王爷。王爷慢走。”

　　云戈以前也是拍过古装戏的。左不过是，才子佳人白首不相离；或才子不爱佳人，偏要恋上古灵精怪小丫鬟，历经艰辛终成眷属；或是邪魅王子爱上玛丽苏，情不能自已，霸道专宠你侬我侬。可现实的舞台是残酷的火葬场，没有观众，没有掌声，没有主角光环。有一天，不小心身处于这乱世之中，千万别抱有幻想。男权世道，哪怕真的是只凤凰，也只能随鸡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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