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看,半生浮云梦

作者:伟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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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房1


      更夫一人手中拿铜锣,一人手中拿梆子。一慢两快,边走边敲边喊:“亥时二更,关门闭窗,防偷防盗。”

      王财这一天,几乎是一刻也不得闲。刚才服侍完主子们安歇后,将将喘了口气。他才将将不惑,却时常感到面焦眼花,精神不济。开春后,更生了不少华发。王财佝偻着背梗子,站在垂花门外的撇山影壁之后的一方外院。垂花门后头是主子们的内院,男仆都不得入内。垂花门外侧的麻叶梁头浮着朵朵精细无比的祥云。莲瓣花萼卷满垂梁柱,顶中间的花雕有千祥云集、瓜瓞绵绵等,无一不是富贵繁荣。王财自然也不得入内。他把半身袍子小心翼翼撂起来卷在腹部,弯腰吹走门槛上的尘垢粃糠,靠着须弥座子蜷着半边被风湿浸淫的左腿,两臂紧紧抓住胳膊。虽是闰三月天,依旧更生露重。王财捧着身子咳嗽不止。今日酉时在后山见到的那条黑蛇方才又蹿入他的心里头。不论是平头百姓,还是王公贵胄,一向都怕见了黑畜,认为多少有些不吉利的兆头在里面。还没待王财细想琢磨,惴惴不安的兆头就上来了,连眼皮子也跳了起来,心里更是惶惶躁躁的促狭,呼吸声也被拉长。他是北方人,平日里总爱拢着袖子走路,背后似长了双眼睛盯着他,他一气儿出了角门,就是南边的倒座房了。倒座房由于门窗向北,采光不好,是下人居住的地方。

      梅雨时节,天昏昏令人郁郁。经晚饭时这么一闹,连那盘又典有故,有诗有意的清蒸鲥鱼,云戈也没了兴致。眼下胃里被刮了油水般干燥,咕咕乱叫,正闹腾得厉害。整个身子也跟着惶惶不安,紧跟着翻来覆去如论如何也闭不上眼睛。珊瑚说奴婢去给您弄点羹来压一压。云戈还是个小演员的时候,为了上镜好看一些,晚饭几乎都是不吃的。可到了这里,一天统共才让吃两顿。一顿朝食在隅中之前;一顿哺食在申时后。云戈嘲笑,古往今来,世间万事万物无一不是相通的。拥有时,不屑一顾,弃之如敝履。失去时,追悔莫及,悔之亡及也。就连这曾经不以为然的一日三餐制,此刻也都成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她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沐濯之后,云戈只穿月白色线绢中衣,披大红缎毛衫,挽着松松散散的鱼骨辫,支着脑袋侧身半躺,眼神游走四方。黄花梨木透雕拐纹的贵妃榻,镂空花雕的孔雀左右各四只;琼花芍药朵朵绽放,卷草纹自上往下,深浅浮雕各有两排。四折紫檀木的屏风一面是梅竹兰菊四谱,一面是溪山行旅图。水磨大理石四角香几上置青白瓷花尊,单插一枝桃花。云戈记起一句古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还放在嘴里念叨了一遍。紫檀书案刻着卷云纹,案上有琉璃灯,贺兰砚以及无数诗集任成堆。黄花梨几案只嵌莲花纹,单置一把秦筝,古香古色。云戈还叫芳芳的时候,常年驻扎横店。虽只是个跑龙套的小演员,但也拍了不少的古装剧。公主小姐丫鬟也都是演过的。有些论坛比美的帖子,都形容她长了张标准的古装脸,粉丝都亲切叫她香草美人。虽然每日也只是收工啃盒饭,杀青接戏跑通告,日复一日,不过单调乏味。但这些日子都是她真真切切想要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好日子。这间屋子,无一不美轮美奂,几乎每一处陈设,每一朵雕花,每一条磕痕她都了然于心,可这些都不是属于她的,是存在芳芳的日子之外的,这是她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噩梦。她近来时常做重复的梦魇,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没有光,没有风,也没有呼吸声,天地万物沦为一体,只剩下她的躯壳飘荡在轨道之外。时间仿佛被宇宙领主给折叠收了起来,偏偏只把她的日子给丢了。在这王府深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吃穿行住不过四样,她无不是拼了命一般,只是在执行活着的任务而已。白天或还有喧嚣,或也能忍受一二。这莲花更漏过了亥时,乍长似水,尽是些怎么都滴不完的乡思哀愁怨。

      珊瑚穿青缎窄身襦裙,铜茶盘上端的是一盅红枣银耳莲子羹。款款而入,姿色天然,般般入画。云戈常有错觉,她以为珊瑚这样的人品,才应该是出生在这个时代的豪门千金。云戈私下里也讨问过珊瑚的生世。珊瑚说元尹十三年,村子里闹鼠疫,父母及兄弟姊妹都死了。她是摸着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后来又跟着盲流一路逃到了蜀中,幸得府里的梅姑娘垂怜,才将奴婢带回府。云戈说,我也算是做过丫鬟的,我能懂你的心,也都知道世道艰难。珊瑚说王妃您快别取笑奴婢了。您是金贵之躯,是奴婢的主子。可不好这样逗趣折煞奴婢。云戈叹了口气说,也就在一年前,我依然还是个十八线小演员。那每天吞进去的都是泪水拌饭。在片场里被导演场工们呼来喝去,私底下被当红明星踩在脚下欺负,全都不好反抗。他们手中握有大量资源,得大批粉丝守护……呵呵,无论在哪个时代,不过都是相通的。得到者多助,道不是道,是得到的到罢了。珊瑚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可她心中是百般难受。她得闲也听丫鬟们私底下嚼舌根,说是王妃娘娘的娘亲早殁了。娘娘是由填房夫人一手带大的。填房夫人心肠毒辣,娘娘肯定也没少受折磨。她不免为娘娘的过往伤心垂泪。珊瑚拿衣袖擦干眼泪问娘娘您是思及亲人了吗?云戈说起初那真是锥心刺骨的思念。但最近梦见他们倒是越发少了些。有些时日我就这么呆呆坐着,猛地一想,他们的样子还不够清晰。我再一使劲琢磨,想要看的更透彻些,可是他们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了,你说这怪不怪。好像,好像是我的过往正在被她的记忆给慢慢吞噬掉,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的……我已经不是我了,全都是她的了。珊瑚慌了,娘娘又在说些她听不明白的糊涂话。娘娘莫不是今天在后山触了霉头,又患了失心疯?珊瑚慌忙跪下来捉着云戈的衣襟痛哭流涕:“都怪奴婢照顾不周,娘娘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定要长命百岁的活着啊。”

      云戈说咱们不都好好的吗,你这是哭什么呢。赶紧站起来别哭了。等下若是被这府里的人听去了,又是一通鸡飞狗跳,惊动了王爷,谁都不得安生。珊瑚忙止住眼泪,双眼通红,鼻翼抽抽嗒嗒问:“娘娘,您这会儿子还想要吃点莲子羹吗?”。云戈说我吃了你就可不许再哭鼻子了啊。珊瑚忙说好。云戈说也再不许给我下跪磕头了。凡不是父母,哪怕他是天王老子,也不准随便就下跪磕头,知道吗。珊瑚问那王爷呢?云戈叹了口气,想了想才说:“视情况而定吧。你总不能被他给弄掉了脑袋吧。至于我,你就不用再跪了。”。珊瑚依旧抽抽嗒嗒:“娘娘您对奴婢可真好。奴婢一定会全心全意的伺候您,伺候您一辈子。倘若娘娘日后或遇到一时不顺心的,就算是阎王爷要拿了奴婢的命去换您的痛快,奴婢也定不含糊,一准换了把您的日子给调顺抹平了。”

      云戈听了,一时哭笑不得。她也是听说过一些壮举的。比如就在战国时期,不少忠义之士砍了自己的项上人头,身子还未倒下,捧着自身的头颅双手奉与刺客,作为筹码只为给主人报仇。云戈说你别总想着要对别人好,你要学会多为自己着想。你们常念在嘴边的那几句话: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几句名言你应该比我要懂得深刻些。珊瑚听了,越发是感动不已,甚至可以立下起誓就为主子去死。云戈见她不再啜泣,脸上也浮出些红润,以为她心思活络转过了弯,便放下心,也不再啰嗦。只静静地看着珊瑚俯身侍弄红枣银耳莲子羹。云戈喜欢看珊瑚做事情。动作连绵流畅。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拂袖都如卷轴铺陈开,缓缓悠悠,似水柔情。此刻仿佛正坐在鸟巢中,看画轴缓缓打开立起,美轮美奂,惊艳世人。那年是二零零八年,汶川大地震,北京奥运会,多难兴邦,空前盛世。而她也终于存下了一笔钱给父母买了一套房子。父母把爷爷奶奶都接到了北京,连舅舅舅妈也来了,那个春节过得可真是热闹,吃饺子时她还吃到了硬币,舅妈说咱们芳芳就快要交好运了,明年铁定要火了。舅舅打岔说还是先给我们找个外甥女婿才好。爷爷奶奶听了脸上的褶子都笑没了。

      云戈想起徐志摩赠日本女郎的一首诗,全篇记不住了。单只记住这一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刚她才念完,解甦便推门而入。他眼下穿着黛青色四袱衫,重新收拾过后,倒显得眉清目秀,凌厉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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