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哨向]

　　第一百二十章

　　墓地从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伊达瓦战争伊始，死去的军人尚会被慎重埋入地下。但到了后来，人人生死存亡，自顾不暇，大多数军人牺牲于遥远边域，得不到一块长眠地，就只能默默无闻，湮没战场，消散在宇宙中。

　　大公看着墓地，骤然想到的是：这里的人真幸运，还有一个供人吊唁思念的地方，至少证明自己曾经来过这世界。在伊达瓦，无论是吊唁思念的人，还是被人吊唁思念，两者皆已逝去。

　　“想什么呢？”皇帝亲完大公的手背，敏锐察觉出大公有一丝走神。他目光微凝，拉着大公的手，环视一周道：“你不喜欢这里，不如我们回去？”

　　大公：“……”抬眸瞧了皇帝一眼，失笑道：“您开玩笑呢？”

　　皇帝沉声说：“我开玩笑。”

　　大公：“……别闹。”

　　皇帝面无表情，伸出手指在大公手背挠了挠，最后闹了对方一下。

　　尼福尔地区，公共墓地葬的全是普通人。

　　有的年代久远，墓碑字迹模糊，有的刚入棺，生卒年月条理分明，可以清楚看到主人到底在这世上活了多久。

　　皇帝和大公围着墓地走了十分钟，除了瞄见杂乱无章，大概是众多扫墓人留下的脚印外，就再也没发现别的线索。

　　“换了便装，要肉眼从中分辨出大卫和阿里亚斯的脚印，完全是浪费时间。”大公望着长了杂草的泥土地面道。

　　皇帝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点点头，停下脚步铺开精神场，将整片墓地笼罩在精神力范围内，迫使这片几乎没有光线且浓雾弥漫的地区在他面前展开全貌。

　　过了一会儿，皇帝把头转到西面，开口道：“一千米外，脚印特别凌乱。”于是片刻后，他与大公已经站在那些脚印面前，一个低头研究脚印，一个仔细观察墓碑。

　　黑色花岗石，抛过光，表面字迹模糊难辨，少说也存在了数百年。

　　大公走到墓碑前蹲下，细细望着那些字迹，半晌后，终于放弃，向皇帝表示实在认不出墓主的名字。

　　而这时，皇帝却已有了定论，他扫了眼墓碑，将大公拉起来，淡声道：“玛丽安夫人总说，帝都永远走在时尚最前沿。我看脚印中有独角兽的旧款，想必是大卫·莫尼耶留下的。他离开时穿了这双鞋，我记得。”

　　帝国最出名的设计品牌便是“独角兽”。尼福尔地区贫瘠又贫穷，不可能会有人花一整年的伙食费去购买一双鞋。驻军也不可能，因为他们同样很穷，买这样一双鞋纯粹浪费。

　　只是皇帝居然会关注时尚？

　　仿佛看出大公的疑惑，皇帝皱着眉，无趣地道：“前几年贝尔伯爵过生日，玛丽安夫人曾拿着图样来问我要参考意见。我说非军品质量太差，不建议购买。”

　　大公突然就笑了，悠悠道：“像是您会给出的意见，估计夫人以后再也不会来问您了。”

　　确实再也没问过。

　　皇帝作为御用形象顾问给什么穿什么的“乖孩子”，唯在乎自身实力，对旁人也一视同仁，见不得打扮花枝招展的公孔雀——帝都的某些年轻哨兵。他这样古板的人物，能给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是以玛丽安夫人再也没自讨没趣。皇帝能在星网上连续多年占据“帝国最佳穿衣搭配男神”前三甲，他的形象设计团队功不可没。

　　不过现在可不是讨论衣品的时候。

　　大公低头，目光扫过地面凌乱的脚印。过了一会儿，他说：“虽然是平民，莫尼耶家族世代经商，买得起这双鞋。所以，他们到墓地来做什么？又在这里碰到什么事，就这样消失了？”

　　回答他的是愈发冰冷的空气及慢慢刮起的大风。

　　大风起，浓雾散，明月现。

　　皇帝和大公趁着视野良好，围着墓碑绕行几圈，将能检查的地方又检查了数遍。然而，依旧毫无所获。

　　大公侧身，看向身旁的皇帝陛下。

　　尼福尔灯火匮乏，清寒单调，似乎这种环境下，月光较之大城市更加明亮澄澈。

　　月光下的皇帝十足俊美，身姿挺拔，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

　　大公嘴角微微弯起弧度，想象着皇帝原来的样子，心道如果不是地点不对，又要寻找两个失踪的室友，他完全可以邀请皇帝来一次月下漫步。

　　“怎么了？”皇帝扭头便对上大公的雀斑脸。

　　大公的视线在皇帝脸上定格，薄唇亲启，笑着说：“看帅哥。”

　　皇帝不高兴，眼神阴郁，身边冷风嗖嗖，“帅哥？你觉得这张脸好看？”

　　大公：“……”摇头，否认这张脸好看，尽管雷哲本身的容貌也实属上乘。

　　“回去吧。”皇帝对大公道。找不到任何线索，不回去还能干什么？

　　大公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俩转身，准备离开这片墓地，回到居住地再想办法。却在转身瞬间，皇帝陡然察觉尚未完全撤去的精神场内忽然冒出一团强烈扭曲的磁场——就在他们身后。

　　皇帝伸手，一把将大公揽入怀中，再抱着大公转身，目光锐利地盯向异处。

　　大公抬头看了皇帝一眼，稍后，也望向皇帝目光所及之处。

　　大公伪装成哨兵时，虽然压制了向导能力，但作为神级向导，除非喝下绮丽儿皇后留下的特殊药剂，否则有些东西无法完全消除，比如深藏于身体中的向导本能。

　　就像现在，他便感受到“浓烈的好奇”，这种好奇不来自于他，不来自于皇帝，而是来自皇帝紧紧盯着的空气。

　　是的，他看不见，他只能感受。

　　“陛下，那里有东西，是吗？”大公在皇帝耳边道。

　　皇帝抱紧大公，眸底闪过一丝微妙。

　　“是什么？”大公好奇，之后忽然浮现出一个诡谲的笑容，“墓地里遇到看不见的东西，难道是鬼魂？”

　　皇帝偏头，在对方长满雀斑但十分光滑的脸颊上掐了一把，“别这样笑。”

　　大公侧脸避开皇帝的手，“这样比较有气氛。”

　　皇帝：“……”

　　鬼魂，并非什么唯心理论，即使科学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可历史上曾经出现数位哨兵能与鬼魂沟通，这便直接证明鬼魂是存在的。

　　还记得哨兵固有能力吗？这就是哨兵的固有能力之一。不过持有这种能力的哨兵极其稀少，皇帝和大公出生前四百多年，阿斯加德便有一位能够同鬼魂交流的哨兵。可惜，现代没有，至少先帝和皇帝当政时期，无人向他们禀报发现过这种稀罕能力。

　　皇帝和大公凭借强大的精神力可以察觉到鬼魂存在，但他们毕竟不具备这种固有能力，没法和鬼魂直接交流。

　　“有点郁闷。”皇帝道：“无法直接询问。”

　　皇帝一直不满意自己的哨兵固有能力。现下他想，要是没有那个能力，拥有一个与鬼魂沟通的能力也是非常不错的。

　　大公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反正他总算明白皇帝对自己的固有能力是多么怨念了。

　　他们往前走了一点，那团磁场，或是说人死后残留的精神力没动，似乎并不害怕他们。

　　大公说：“它在石碑旁边，按照正常逻辑，它的尸骨应该就埋在石碑下。”

　　字迹模糊，看不清墓主名字及生卒年月的石碑闪烁幽光，召唤着皇帝和大公的脚步。

　　皇帝说：“可惜我不会抓鬼。”

　　鬼魂是一团精神力，理论上可以用兰登星球出产的晶石捕获，但实际上，没人成功过。

　　晶石可以保存没有自主意识的精神力，然而鬼魂具有自主意识，尽管谁也没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

　　从不相信神明的大公盯着对面的空气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开口对同样不相信神明的皇帝道：“纵然您是神级哨兵，您也不是万能的，哪怕您的子民们始终认为您除了生孩子无所不能。”顿了一下，他继续道：“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能留下精神力，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碰上鬼魂，鬼魂出现不是偶然。大卫和阿里亚斯在这块墓碑前留下许多脚印，因此，它出现，要么是想告诉我们什么，要么便是，大卫和阿里亚斯的失踪与它有关，但我更倾向前者。”

　　“理由？”皇帝说。

　　大公回答：“因为我从那团精神力中感觉不到任何恶意。如果不是它存在太久，精神力日渐稀薄，也许我恢复之后能与它建立联系，看到些片段。”

　　就像《鲸落》中，安茹公爵看到哨兵们临死前的悲惨场景。

　　可惜如果只能是如果，共感条件十分苛刻，即便大公是神级向导，他也做不到，尤其他还压制了属于向导的那部分能力。

　　墓碑看不清，无法共感，无法直接交流，那鬼魂出现，根本毫无意义。

　　皇帝皱眉思忖片刻，松开怀抱良久的大公，径直走到墓碑，也就是鬼魂面前。

　　“挖。”他突然说。

　　大公在他身后眼皮一跳，“什么？”

　　“掘坟。”皇帝言简意赅。

　　帝国最尊贵的两个人，深更半夜游荡于偏僻墓地，马上还要干出挖坟掘墓的事情。

　　大公怔了一下，过了会儿笑起来，对皇帝道：“您记得《论哨兵与向导情侣一生必做的十件事》吗？”

　　皇帝回过头看向大公。

　　“里面有一条是：一起做一件这辈子理应不可能做，惊世骇俗的事情。您说我们俩半夜在这儿掘坟，算不算惊世骇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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