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哨向]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时间匆匆流逝，人类来到巴德尔星接近半年，这颗星球迎来最难熬的冬季。

　　落雪那天，断断续续将材料偷运至特蕾莎女王号的人类经历艰苦的修复工作后，终于得到一个好消息。

　　飞船动力系统，修复了65%，只要不进行恒星际飞行，仅在尤克特拉希尔星系内游弋，特蕾莎女王号的动力系统便没有问题。同时，船体修复程度达到80%，足以庇护人类免受各种宇宙辐射的威胁。

　　安茹公爵很高兴，他拉着刚刚回到自己身边的西尔维斯特在漫天飘雪里喝了一杯。

　　屏障不隔绝雪花，所以雪花落在皮肤化作水后，是真的很冷。

　　安茹公爵摸着冻红的鼻子，抹净鼻尖雪水，对着西尔维斯特同样冻红的脸，笑了一下。

　　“就快好了。”他轻快地说：“再等一等。”

　　西尔维斯特也笑了笑。

　　不过，他俩笑完后不久，便同时敛去笑容，望着雪花沉默起来。好半天，周围只有雪花没入积雪，那种寒霜簌簌的声音。

　　深夜，暴雪降临，城市不堪重负的供暖系统严重透支。

　　他俩沉默期间，人类落脚地的能源供应忽然中断，方圆数公里一片黑暗，而远处外星人聚集处，还亮着几盏孤灯。

　　安茹公爵眨了眨眼睛，盯着那些灯，片刻后，终于率先开口道：“这段时间，外星人的政局越来越乱。普鲁托忙着找古斯塔夫要孩子，厄耳枯斯从中调节，倒让我们钻空子完成不少计划。”

　　西尔维斯特侧过身体，目光专注地看向安茹公爵。

　　“我们抓了华羲的孩子，藏在地下。”安茹公爵回望西尔维斯特。

　　出乎意料，西尔维斯特没有震惊，没有失望，没有愤怒，有的仅是安茹公爵意料不到的沉静。

　　安茹公爵微微仰面，试图在西尔维斯特脸上找出熟悉的表情，比如愤怒。

　　可西尔维斯特淡定如水，始终面不改色。

　　“西尔维斯特……”安茹公爵欲言又止。

　　西尔维斯特眼神闪了闪，片刻后，淡定如潮水退去，表情好歹有了波动。

　　“没什么，我明白。”他皱着眉头说：“您继续。”

　　安茹公爵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就真地继续了。

　　“估计再过不久，古斯塔夫一口咬定绑架孩子的事不是他干的，普鲁总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西尔维斯特抿唇，轻轻点了点头。

　　“其他人的意思是，不如我们主动向华羲透露线索，然后单独将他引出来。”安茹公爵忧郁地拎起酒瓶，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你离开后我们又开了几次会，会议内容是……”他把西尔维斯特错过的会议内容细细复述了一遍。

　　这里面包括彻底出卖华羲的决定。然而，西尔维斯特听后依旧没能表现出太大反应。

　　安茹公爵看着西尔维斯特的眼睛，突然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西尔维斯特微微低头，接着，缓缓摇头。

　　安茹公爵等了会儿，见西尔维斯特只是低头又摇头，确实不想就此事发表意见，他轻轻哈出一口冷气，往对方身边靠了靠，挑起另一个话头。

　　“来的时候我们有四万人，等到转移那天，就只剩一万多一点人了。其他人……”

　　西尔维斯特忽然拥住安茹公爵，掌心在对方冷冰冰的头发上蹭了蹭。“冷的话，我们换个地方说。”西尔维斯特关心地道。

　　安茹公爵忽然笑了，笑声闷在西尔维斯特怀中，听得不算真切。

　　“其他人，只能丢弃了。”他笑着说出残酷的话语。

　　谁先背叛了谁？谁又抛弃了谁？其实最后做出决定那刻，还留在落脚地里的人类内心并不像他们表现得那样无动于衷。毕竟大家都是一起来的，孤立无援漂泊异星域，离开时，何曾不想大伙儿一起全身而退？

　　然愿望总归是愿望，实现它，很难。

　　冬日落雪的第二个早晨，人类尚未来得及透露些许线索给华羲，华羲就已经瞒着普鲁托，自己找上门了。

　　这是大婚后，华羲首次出现在同胞面前。负责接待他的人是安茹公爵，以及，他的好友西尔维斯特。

　　当然，华羲是秘密过来的，他在外星人中有了一个不错的朋友，便是当初替他调理身体，照顾他的那个医生。

　　医生家世背景不错，帮助华羲前往人类落脚地花不了很大功夫。这会儿，它正拖着蛇尾，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望向对面三个人类。

　　两个人类面对面，一个人类站在旁边，中间隔了张办公桌。

　　医生原想，华羲很久没有见到同胞，这两个人类据说是他以前的朋友，他心中至少应有些感慨。

　　但是没料到，它想错了。

　　没有笑容，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华羲看向安茹公爵时面无表情，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倒是，安茹公爵望着华羲，眸底淌过一些转瞬即逝的情绪。

　　三人沉默良久，窗户风声大作，反衬房间内安静得尴尬。

　　不过，这尴尬终是被打破。

　　几分钟后，华羲推开手边那杯西尔维斯特专门为他泡的红茶，眉梢眼角挂满寒霜，似乎在笑，又好像没有，低声道：“是你们吗？”

　　西尔维斯特瞄向安茹公爵。

　　安茹公爵坐得很稳，注视着华羲，回答得不假思索，“是我们。”顿了顿，他接着道：“你主动来，我很意外。”

　　“我也很意外。”华羲黑沉的瞳仁里火光灼灼，“这一次见您，发现您有些变了，公爵。”

　　安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把红茶给华羲推回去，“为什么不喝呢？这是西尔维斯特的一片好意。”

　　华羲瞄了眼西尔维斯特。

　　西尔维斯特目光下垂，没有对上华羲的视线。

　　于是华羲也收回目光，继续道：“你们还想要什么？政局动荡，人心一片散沙，这是你们的手笔吧，你们还想要什么？”

　　安茹公爵想了想，忽然就答非所问了。“华羲，你也变了。”他说。

　　华羲微微一愣。

　　安茹公爵端起自己面前的茶，啜了一口。

　　华羲拧眉，眼神晦涩，没过多久，一丝悲恸与愤怒在眸底涌动起来，然后消歇。

　　“我会变，不是注定的吗？”他冷冷地问。

　　本能太可怕，它跨越了一切，仇恨、种族，甚至爱情。而亲自将他推下深渊的人，对面那位不正是其中一位参与者？

　　华羲异常暴躁。是的，他从未停止过憎恨。现在，那些人又夺走了他的孩子。

　　“华羲。”西尔维斯特突然开口，声音低低的。

　　华羲蓦地回神，侧过脸，看向终于肯与他目光交接的西尔维斯特。

　　西尔维斯特还是那个西尔维斯特，但他，却不是从前的华羲。以往在军队里种种美好的过往，全部幻化为泡沫。友谊不可追忆，这操蛋的人生啊！

　　华羲低下头，端起对方为他泡的茶，一饮而尽。西尔维斯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猛地攥紧十指，倏忽之间，又重新放开。

　　“我们不想要什么。”安茹公爵低沉的声音在华羲耳边响起，“然而我们却别无选择。我大概已经是个坏人，华羲。坏人、混蛋。可我很庆幸，至少我完成了你当初对我的托付。”

　　生如白驹过隙，此身乃是草芥，任死神随意收割。来日再见，期望您挥戈迎向敌人，助朋友们重获自由。

　　这个敌人，如今也包括说出这些话的人。

　　华羲的眼睛迷蒙起来，面前安茹公爵的脸也乍然变得模糊。昏迷前，他看了西尔维斯特一眼，眼泪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下来。

　　对人类的最后一丝信任，随着那杯下了药的红茶，消失殆尽。

　　人类，走到了最后一步。

　　银河历3524年，人类初次来到尤克特拉希尔星系同年，落雪第二日深夜，外星人城破。

　　在此之前，安茹公爵极力说服众人放弃用华羲诱杀普鲁托的计划，改为对华羲催眠，再深入其精神领域窃取操作方法。

　　“这可能会让人类的未来产生变数。”政客道：“公爵，您的祖母是神州人。神州人不是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们不能放过普鲁托。”

　　是这个道理没错，不过比起因催眠可能导致精神崩溃，安茹公爵认为华羲绝对愿意先疯了，也不愿清醒时再次失去哨兵。尽管……当初与这个哨兵结合并非他所愿。

　　“华羲同普鲁托结合了，他们之间毫无秘密。现在，我强行进入他的精神领域窃取普鲁托的秘密，他作为普鲁托的向导，一定会进行激烈反抗。”安茹公爵望着极光计划的参与者们，缓缓道：“我的精神力比他强，他反抗的结果唯有一个——精神领域遭受毁灭性打击，醒来后变成疯子，严重点会死亡。而且，屏障没有了，你们认为普鲁托还能活着吗？”

　　“活不了吧。”政客平和地道：“但我还是主张先干掉它。毕竟利用华羲威逼对方说出操作方法十分可行，您也不必亲自对朋友出手。”

　　西尔维斯特冷漠地扫了政客一眼。

　　“公爵大人，我知道失去结合的哨兵，向导痛苦不堪，生不如死。您宁愿自己背负残害同胞的恶名，也要先把您过去的朋友变成疯子，再让他失去哨兵。那样，他的痛苦会减轻……”

　　“不会！”西尔维斯特陡然打断政客的话，“向导在任何情况下，哪怕是疯了，失去哨兵时也是锥心刺骨！”

　　政客噎了一下。

　　安茹公爵笑了笑，盯着政客，笑意未达眼底。

　　“你觉得我伪善吗？”安茹公爵问政客，“都决定弄死对方的哨兵了，还要采取自以为的，不是最残忍的方法。”

　　政客沉默，不说话。

　　安茹公爵环视一周，又笑起来，“是啊，连我自己都觉得伪善。你们直说，我不介意。”

　　西尔维斯特突然在安茹公爵背后碰了他一下。

　　安茹公爵转头，给了西尔维斯特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我有罪。但总有一天，我会偿还我的罪恶。

　　可惜西尔维斯特没能看明白这个笑容的深层含义。

　　人类开始转移到地下前半小时，华羲疯了。

　　安茹公爵得到操作方法——经过华羲思维系统重新精简提炼的方法，迅速整理为文字，发送给舰长。

　　其实，早在华羲进入人类的势力范围，人类便已经派人重挑普鲁托与古斯塔夫的争端，让两边矛盾再次升级，最后变成火并。

　　普鲁托被古斯塔夫绊住，即使后来得知华羲失踪，也没法迅速脱身寻找向导。

　　城市乱了。军队头脑发胀，热血奔腾，居民人心惶惶，惴惴不安。

　　就在这混乱状态下，人类有条不紊转移至地下，然后，待命的那队哨兵及向导重启任务，潜入地下要塞彻底破除屏障。

　　有了操作方法，破除屏障很简单。

　　是以夜里气温最低那刻，苟延残存至今的外星人，终于迎来它们漫长的，永远无法结束的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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