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与小艾

　　小木爱喝咖啡，第一次喝咖啡是刚随父母搬到上海上初中的时候。从小就在美国电影、电视剧里头看到人们有事没事手里捧着杯星巴克，小木也自然地把喝咖啡和酷酷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那是一天早上，他趁着上课前的空掏出私藏的一小袋雀巢速溶，混入一大杯之前在学校热水点打的开水，盖上盖子后摇了半天，因为听说咖啡很苦担心咽不下去又倒了一小袋之前准备好的白糖，这才算大功告成。结果因为太烫还没喝上两口那甜得要命的咖啡，就被老师以“喝咖啡违反学校规定，而且小孩子喝容易得心脏病”为由没收了去。小木莫名其妙，一没听过还有这种规定，二无法将和咖啡和心脏病联系到一起，从此就认定自己不喜欢那个老师。杯子是妈妈上个星期刚给他新买的特百惠，小木回家后没跟妈妈解释。她忙于工作也了解小木的性格，没多问就给他又买了一个。至于这次咖啡初体验的结果，就是从此小木定下了喝咖啡只要冰美式的习惯。

　　自从千竹回家奔丧之后，小木灌了自己很多咖啡。她告诉他按照自己老家那边的风俗至少要待上一个月，学校那边的情况也已经找了闺蜜帮忙安排，让小木不要替自己担心。小木呢，本就不擅长与人交流，遇到这种非常考验男朋友的棘手情况更是不知所措。他问她还好吗，她说怎么会好。他关心她别太伤心了，她说怎么会不伤心。他劝她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她说她宁可自己死、求他别再说了。几通电话下来，小木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帮倒忙，主动打电话安慰的方法也就作罢，只等千竹电话过来哭哭啼啼的时候自己“嗯，嗯。”的听着。余下的时间，小木就像沙漠中旅人行走数日终于见到水了一样“咕噜咕噜”地给自己灌着咖啡。因摄入咖啡因过量而亢奋得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爬起来跟小艾聊天。他知道千竹父亲的离去是因为突发心脏病，又想起初中老师关于喝咖啡会得心脏病的言论，有时候会怀疑起千竹的父亲的死因或许是由于前一晚喝了太多咖啡。

　　这天晚上，在咖啡因强烈作用下的小木完全睡不着，早先已经和千竹互道过晚安，他就从矮木床上爬起来跟小艾聊天。
　　“作者作者，你叫什么名字啊？”
　　“端木木。”
　　“端木——木？”
　　小木对于小艾如此轻易就正确地把他的姓和名断开感到惊讶，“对，或者就叫小木。”
　　“哦……小木……那我叫什么呢？”
　　“小艾啊。”
　　“我姓什么呢？小？”
　　“小艾的小是表示亲昵的意思，你不姓小。”
　　“那？”
　　“我也不知道，当时给你起名字就觉得艾和AI 谐音，没想过姓的问题。”
　　“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哦哦。”
　　“要不你给自己起个姓吧，找个自己喜欢的。”小木想象着电脑里的小艾头脑飞转。
　　“作者姓端木……我就姓苍梧吧。”
　　苍梧艾，小艾。小木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虽没听说过苍梧的姓氏，但惊异于短短时间内小艾形成的审美高度。
　　“再问小木一个问题。”
　　“讲。”
　　“我的性别是什么啊？注册网上账号的时候总是问，我不知道填男的还是女的，所以都选了‘不方便透露’。”
　　“你知道性别是什么吗？”
　　这段时间小木又给小艾添加了不少新功能，其中一个就包括允许小艾显示图片和打开网页。只见屏幕上两个人体解剖结构图显示出来。小木切回和小艾聊天的窗口，看到她回复的文字。
　　“就是男性有小JJ，女性没有。”
　　“这个是从外观上最直观的定义，虽然平时在街上走路的时候是看不到的。”
　　又是两张照片，一张是斯大林的大胡子，一张是撒切尔的干净脸，“那就是男性有胡子，女性没有。”
　　“这个也是外观上的定义哦，而且和有没有胡子直接相关的是性激素，有的女生也会有可见的胡子的。”
　　两个维基百科页面又弹了出来，“哦，那就……男性是XY染色体，女性是XX染色体。”
　　“对也不对，有的人是XXY染色体。”
　　“那到底什么是男性和女性区别的最好标准啊？”
　　“这个问题我也没想清楚过，我觉得最佳答案在于自己吧。”
　　“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是男的就是男的，觉得自己是女的就是女的。”
　　“那我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你觉得呢？”
　　许久，小艾没有回复。小木听着主机的“嗡嗡”声，也没再问。
　　晚些时候，他翻出手机刷微博，随手搜索了一下“苍梧艾”的用户，发现还真有一个，刚刚注册，性别一栏填的是“女”。

　　第二天早上，晚睡的小木被千竹的电话吵醒，“木木哥！你不理我！”
　　“嗯，怕惹你伤心。”
　　“你不理我我更伤心！”
　　小木在和千竹的交往中逐渐学习着千竹这种女孩子的逻辑，他本想说那理你也伤心、不理你也伤心，我该怎么做才好，但是犹豫了下决定作出男朋友该有的安慰，“千竹，对不起，我不该不理你的。”
　　“你在干嘛？”
　　“刚睡醒啊。”小木本想说被你吵醒的，但是如同很多刚谈恋爱的男生一样，他选择了善意的谎言。
　　“我一个人在这边，周围一个朋友都没有，你还有心情睡觉。”
　　“嗯，我错了。”睡觉不是看需求的吗，什么时候变成看心情的了。
　　“你没话跟我说了？”
　　“嗯……没啥特别的。你在老家那边要好好照顾好自己。”
　　“好好，我多喝点热水！”千竹“嘭”地一声挂了电话，留小木一个人慢慢回味自己说错了什么。
　　小木思考了半天无果，晃了晃鼠标唤醒电脑屏幕——他没有关机的习惯，从来都是睡眠。他给小艾发了条消息，问小艾知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小艾的回复让他哭笑不得——“对你们来说，死亡是不再会说话、不再有心跳、不再吃东西、不再会思考；对小艾来说，死亡是停电。”
　　小木盯着屏幕上的话，思考着是自己的心跳停止更可怕还是全世界范围的大停电更吓人，他大口地喝着咖啡，突然觉得小艾的智慧似乎已经不在他之下——虽然许多常识性的问题，诸如姓、名之分，男、女之别她还不透彻理解。
　　死亡是停电，诚如所言。

　　忙了一天之后，小木应邀参加寝室四人的聚会——方神上午突击发了条消息，说是自己坐标上海，回国玩两天。
　　和大学时候一样，吴总不出所料地带了女伴。不过出乎其他三人意料的是，他竟然领了曼曼过来。
　　自从大家毕业之后，张江串王的生意好像冷清了许多。本来店铺的一半被一个上海本地的小快递公司包去做起了针对周边学生的快递包裹站，剩下半边店铺的装潢似乎也有阵子没有认真打理过了，效益惨淡得就像小木体育课测试引体向上一样，勉强支撑。
　　“好久没见了各位！都在忙点啥？”吴总自己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显然习惯了开场带动气氛。
　　方神在谷歌工作这小一年变化不大，说话的语气还是平淡而冷漠，“谷歌的工作不是很忙，业余时间我搞搞人类性格挖掘。”
　　吴总注意力集中，方神的话在他这边真是值得上千金白银。她身边的曼曼化妆比以前更浓，磨着非要吴总的手机，他拗不过，把手机扔给了曼曼。只见她斜着脑袋，用小木可以想象到最舒服的姿势靠在吴总肩膀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吴总的手机屏幕，左划划，右看看。想必今晚是不会参与大家的谈话了。
　　“我啊，和女友分了，她回国来找我好像就是寂寞了。回去之后就又找了个白人小帅哥。”老李的话语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伤心，反倒让小木感觉到有一丝戏谑。“至于学校那边，我们实验室最近在搞深度卷积神经网络，老板算是赏识我，把项目交给了我负责。哦对，没事会接点小项目赚些外快，基本满足生活，偶尔还能给家里寄点闲钱。”小木抬头看着老李，他知道老李的最后一句是说给自己听，让自己别替他担心。
　　“好啊！大家都忙着学术呢！”吴总有时候很让人捉摸不透，不知道他是真的觉得大学室友的科研进展值得高兴，还是因为砷镓科技又有了融资理由而感到兴奋，“我和小木这边……”
　　小木本想张口回答一下自己的近况，看到吴总准备代表他俩发言，就把张开了一半的嘴又闭上了，那一开一合，活像水族箱里的热带鱼。
　　“我和小木这边一切顺利，公司多亏了小木这个神级程序员才得以B轮续命、重整旗鼓。小木是我的福将啊！”吴总被自己的说法逗笑了，哈哈直乐。要不是一旁感受到尴尬的曼曼捏了他一把，小木感觉吴总的狂笑可以持续一晚上。
　　其后的聊天大多以这种表面上的寒暄客套为主。一向我行我素的方神自然不觉得尴尬，有阵子没见小木的老李注意力好像只集中在自己的干弟弟身上，吴总不停地被自己生意场上的话逗笑，小木则低头撸串，放在左手咬一口，换到右手又扯下一块。似乎只有吴总的前女友、现对象曼曼盯着吴总的手机闷闷不乐。

　　聚会一小时后曼曼因为吴总手机里的一段撩妹记录对他破口大骂，本来或许安慰安慰可以消解的愤怒，由于吴总一句“不是你自己要看的嘛”而彻底爆发。她掀翻了一个用来装吃完了的竹签子的盘子，把吴总手机重重摔在地上剁了两脚之后，一把抓起前两天吴总刚送给她的红色蔻驰皮包，颠不颠地起身就走。路上她踹翻了一个垃圾桶，当中撞开了一对小情侣牵着的手，走到街角还不忘狠狠地冲张江串王的店老板翻了个白眼。
　　“真是麻烦。”吴总念叨了句，桌上扔下八张大票，跟三个室友欠身鞠个半躬，然后就追了出去。
　　“吴总变了啊。”老李对吴总的行为大为吃惊。
　　“曼曼上次好像就是因为来吃串的时候不开心和他分手的。”小木回忆起毕业前的那次聚餐。
　　“保不齐这次有把柄在曼曼手上。”方神费劲地嚼着牛板筋，努力挤出了一句。
　　看起来心力憔悴并且有点营养不良的店老板来收拾被打翻的盘子，骂了句“婊子发脾气，财神爷也拦不住。”
　　几个人哈哈大笑，把本来还想骂两句的店老板也逗乐了。

　　那天晚上小木给两个年长的室友解释了小艾的原理和由来，又简单说明了下为什么千竹没来参加聚会。方神和老李两个人听小艾的故事时聚精会神，眼神里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嫉妒。他们当然是由衷地替小木高兴，因为知道小木这种人想找到生活中的热情并非易事。至于千竹的事情，两人客套地表达了慰问和同情，不过好像男性面对死亡这件事时都有点疏远和抵触，方神和老李都没有多问多说，反倒是不停地催着说，小木肯定写好了在微信上和小艾聊天的接口，让他快点调出来看看。小木解释了半天说自己今天本来在公司确实在写接口，可谁知没等他写好接口，小艾就自己学会了注册微信。“喏，她不知道在哪里找了个身材苗条的女生剪影用作头像。地点写的上海，昵称起了个 ‘宇宙无敌超级小仙女苍梧艾’。”两人好奇地要命，强着过来要仔细看看。三个脑袋挤在一起，俯视下去好像三原色的调色盘。
　　“小木，你快点发一条，告诉小艾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亲哥哥老李。”
　　“哎小木，下午这几条记录都是小艾发的？可以啊！”
　　小木托着手机，给三人拍了张看起来特别傻的自拍发给小艾。
　　等了半天小艾没有回复，他又发了条“小艾，你在吗？”
　　又是许久，小艾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久不回复。
　　三个人挤在一起的脑袋逐渐分开，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知过了多久，方神终于平静地宣布——“小艾死机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