辍学少年的日常

作者:杨杨的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农忙


      妈带了满身秧田里的泥浆水回来,衣裳湿漉漉贴在脊背上、胳膊上、腿上。她从裤兜里掏出两个咸鸭蛋叫云良吃,就进房里换衣服。一会儿又出来,蹬蹬往外走说:“云良,我去瞧瞧你姑奶!”云良嗯了声,用手指推着鸭蛋在小方桌上滚着玩,鸭蛋咕噜噜的响一会儿,脱离桌面,即将往下掉时,云良伸手接住,又滚。

      姑奶住在村南头,七十多岁,人和善,体弱多病。她姓张,云良姓杨,但按辈份,云良管她叫姑奶。姑奶前天头痛发烧,想是病情加重了。村里跟云良差不多大的孩子不是上学就是去打工,他一个人百无聊奈的,电视懒得看,开了,又关掉了。在屋里坐了会儿,妈还没回来。屋外的天变成粉色,小鸡们拖着肥胖的身子戚戚叫着,在门楼和院子里聚会。不如去菜园看看?那辟成一匣一匣的整齐的菜垄,缠绕在架子上的黄瓜藤、豇豆藤在风中珊珊可爱,进去绕一圈,带着满口黄瓜的味道舒服地躺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那感觉是多么惬意!

      村里没有谁的菜园比姑奶的更漂亮!姑奶的菜园在她家稻场下,稻场里是两棵高大的土梨树,园子四周围了一圈清瘦的毛竹,生了许多竹笋,长到半人多高。菜园门是用竹子编成的,松松倚在两只树桩上,园门旁边立着一棵柳生的大槐树。菜园的一头种了两棵栀子花,一头专门辟出一小块地种鸡蛋黄花,花瓣小巧玲珑,团成小球挂在花藤上。姑奶的菜园,一年四季,梨花开了槐花开,槐花开了鸡蛋黄开,鸡蛋黄败了,不要紧,还有栀子花!姑奶种的地也处处透着小巧,本来不大的园子,辟出五六匣来,一匣种茄子,一匣种豇豆,一匣黄瓜一匣韭菜,辣椒是少不了的,还有冬春吃的蒜苗,夏秋的蒜瓣。平日里,菜园里总听得见唦唦唦的锄地声,伴着老年人的喘气声咳嗽声。云良有时候进园子里,到处摆弄摆弄,翻翻土坯渣,逮逮蚂蚱,姑奶就笑呵呵的举起锄把,从稻场的梨树上打下几个梨子叫云良吃。“吃了再去摘,不是好梨子!”姑奶说着,又弯下身忙她的。

      云良朝姑奶的菜园看了看,翠青的竹子围成一道屏障,显得特别荫凉。云良家的菜园是两道长长的地垄,每道分成几个小匣子,当中辟出落脚的小道。才进菜园,就闻到一阵香气,地头上开满了白的、黄的金银花。茄子花是淡紫淡红的,不仔细看是看不出颜色的,矮矮的棵子,叶子跟杆子却肥壮的很。番茄挂了果,透着生涩的气味儿。云良摘了一把豇豆,几条嫩黄瓜、辣椒,用兜兜着。天色不早了,各家菜地里都搭了菜架子,暮色中犹如一座座花楞楞的小房子。拐到塘角,便只能看到菜园三面环着的小山岗。他家的狗在前面蹦跳着引路,趁他不备,躲进蒿草丛里,等云良走进,猛地窜出来,带着草叶子唦唦作响。云良望着沾满牛毛毡的狗身子,哼哼的说:“老来这一套,想吓我?”他也猛地一抬脚,奔跑起来,和狗撵前撵后。

      云良切黄瓜片的时候,想想跟梦梦来了。两个小家伙只在厨屋门口,一边站一个,伸着脑袋朝云良看。云良问:“咋不进来?你们奶奶咋样了?”

      梦梦倚着门框说:“我们刚才来了,你屋里咋没人?”说着,走了进来,灶前灶后这里瞄瞄,那里瞅瞅。

      “我刚才出去了。”云良切了几截黄瓜给他们吃。

      想想盯着云良的切菜刀,说:“刀子割手,莫玩刀子!”又说:“我老妈在给我们煮饭,让我和梦梦来跟你说,你家柜子里有油条,叫你先吃!”

      “哦!”云良答应着,把切好的黄瓜片装进盘子里,走到灶下,扯了把松毛点火。

      “你是谁?”想想吮着手指头问道,“我老妈说我和梦梦应该给你叫哥。”

      云良拍拍手里的灰,笑着说:“你不记得我了?去年你和梦梦还给我拜年了,是吧!”

      “我记得,你给我苹果吃!”梦梦抢着说,用火钳钳起一把松毛,举起来叫云良瞧。

      云良把油倒进锅里,油被炸得滋滋响,他随口说:“菊菊真好,快把松毛塞进灶里!”手里的锅铲轻快地翻动。嫩黄瓜用快火爆一下就好,又脆又鲜,最好加些蒜、荆芥。“梦梦,你奶奶病了,你爸回来不?”

      “不知道!”梦梦想了会儿,摇摇头。

      “梦梦,你几岁啦?”云良问。

      “四岁半!”

      “想你爸你妈不?”

      “我妈说过完年接我去上学!”梦梦扭着嘴说,很得意的样子。

      “还接我去!”想想急忙补充,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头也是圆圆的,看人时偏着脖子,白色的小单褂叫他穿成灰色,间或拿袖子擦一下鼻涕。他站着时总挺着肚子,本来就短的褂子经他这么一挺,衣角高高隆起在肚皮上,好玩得很。

      云良逗他俩:“爱你们奶奶和爷爷不?”

      “我不爱我爷爷!”梦梦揪着小嘴说,“他老赌博,还老骂我和想想!”

      想想在旁边盯着梦梦看,用右手食指勾成个栗子,向着梦梦比划一下,意思是:还说,叫爷爷听到非在你头顶上打个栗包!

      云良乐了,问:“想想、梦梦,你俩谁大?”

      “你说啥?”梦梦总比别人慢半拍,想了半天说:“我大!他三岁!我四岁半!”梦梦指着想想说。

      “我应该叫你哥哥吗?”想想问。

      “那当然咯。在我这里吃好吧?”云良笑着说,把炒好的菜用碗扣起来,开始炒干饭,饭粒在锅里炸得啪啪响。想想跟梦梦玩了会儿,要走。

      想想边走出厨房边嘱咐:“我老妈叫你泡油条吃,你要泡油条吃啊!”

      云良忍俊不禁答应着:“好嘞!”跟到门口,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身影,拖着拖鞋,踢踏踢踏的走进夜色中去。

      鸡们拥拥挤挤地进了橱,在橱里踩得噗噗响。他家的黑狗总是精神气儿十足,围着云良又蹦又跳,见主人不冷不热的应付,它终于泄了气,重新趴到门楼里,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偶尔伸出前爪在空中挠一把,不知它抓了多少只蚊子。

      月亮静静的挂在天上,不很圆,因为才是初九。空气里汇集着各种味道,刚翻过的鲜泥土味儿、煮饭的味道、牛粪堆燃着的味道、种树叶的味道、李子和杏子甜腻的味道,都在空气里自由自在游走。各家的电灯亮起来了,透过夜色,露出星星点点橘色光芒。灯下玩闹的孩子也有,做作业的孩子也有,正在烹调饭菜的主妇也有,边吃饭边聊天的一家人也有,才从田里起来,赶着耕牛,扛着犁耙,慢悠悠抽着烟往家里去的也有。耕牛趁着月色把嘴伸进草丛里啃磨一气。主人也不急,遇见了人,互相打一声招呼,问问农田里的事儿。慢悠悠带着劳作一天的疲倦和欣慰,回去把犁头一放,牛绳子顺手递给在门口玩耍的儿女。早有人准备好洗脸水,脸上随便抹几把,脖子上擦擦,脊梁上啦啦,啪地一声,把毛巾扔进水盆里,径直走到院里的小桌前坐下,举筷吃菜,自己喝酒不算,还要给妻子、儿女各人碗里倒上一点,然后噙着笑看他们皱着眉头尝一点,又把酒倒回他碗里。

      入夜的空气微凉,清爽极了,云良长长的伸了伸胳膊,鼻子里飘进一股中草药的味道。谁家在煎药了。白天能看得见的东西渐渐隐入夜色里,留下赤楞楞的暗影。最靠近月亮的树叶子如映在天幕上一般。各种虫子躲在暗处彼此呼唤着,聒噪的青蛙,坐在水田里和池塘边上,总卷着舌头得啦得啦的叫。妈还没回来,云良在门楼的石条上站够了,进到屋里来。

      听到妈在外面同人说话的声音,云良忙放下修着的钟表,到厨房里端出饭菜,在桌上摆好。妈走路的声音总是那么轻快,透着喜悦,即便不听声音不见人,云良也能辨出妈来。云良坐在石檐上叫妈,妈应了一声,已经走到堂屋里来。看到桌上的饭菜,手里举着洗脸手巾,笑着说:“云良炒的菜呀?”“嗯。”云良有些得意。

      两人坐下吃饭。“明天咱家栽秧。”妈在桌子边上磕着咸鸭蛋说:“吃点蛋黄,咸蛋黄好吃。”说着,妈把咸蛋黄挑到云良碗里。

      “我晓得,我也去载!”云良扒了口饭,抬头说。“你会载啊?”妈淡淡的问,陷入沉思。

      云良问:“我姑奶咋了?”妈吃完一碗饭就不吃了,叉着腿,一只手搁在腿上,一只手摇着蒲扇,噗噗的撵蚊虫。

      “老毛病。医生说活儿重了,累到了,营养不良……我怕你姑奶活不长。”

      “我姑爷呢?回来这么些天,没见他几面。”

      “赌博呗!上了牌桌什么都忘了。”

      云良听了,心里有些为姑奶难过。

      狗在饭桌下转着身子,舔云良掉在地下的饭粒吃。“你大姐是个暴君!”妈突然说,快放暑假了,她在想大姐了。洗了碗,云良打开电视来看。妈在外面洗澡,喊道:“云良,天气预报过了没?”“明天晴天!”云良回。妈又唱起了歌。

      早上,妈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天还蒙着薄暮,树木花草却早醒了来,鸭子们在埘里待了一宿,都噼啪噼啪往门口池塘里赶去,拍着翅膀,扑通通跳进水里,伸长脖子嘎嘎叫唤。村里陆续响起吱扭扭的开门声,大声咳嗽打哈欠声,牵牛喝水声。村子犹如一个睡醒了的壮年人,沉静之后又恢复了活力。门开了,狗打着激灵跑出去撒欢,妈抽调鸡橱门,放出鸡们后,扛起拖把到了池塘边洗拖把。洗净了,又背回去,屋里屋外拖洗起来。

      摊好面片儿,妈叫醒云良,两人吃了早饭,提着秧马去田里。妈嘱咐云良穿袜子,把裤腿扎到袜子里,免得蚂蟥钻进肉里。云良嫌累赘,光着脚,田里的稀泥在脚趾间钻进钻出,凉幽幽的,舒服极了!云良学着妈的样子,弓着腰身在水里捉秧苗。秧地里不止云良一家,三爷家和银子家跟他家共用一块秧地。

      云良和妈下田不久,三奶跟银子妈也相继来了。三奶四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才来,脚下一滑,摔到水田里。她一手举起秧马,另一只手使劲儿在空气中抓挠着,嘴里咦咦叫着,才将身子立稳了,嘴里立刻冲出一串脏话。

      隔田的人见了,也一道笑起来,喊道:“你这秧歌扭得真好看,再来一个!”

      银子妈见三奶站住了,就把秧马架在水田里,坐上去拔秧苗,道:“这老女人,才下田就想赖在田里睡懒觉!”田里热闹起来。

      妈把手浸水里摆动几下,秧苗就抓了一把,提起来扎好,往旁边一扔,又把手浸到泥水浆里去抓秧苗。云良在后面紧紧跟着,不愿落后,连那丛伸到田里来的红通通的熟秧苞也视而不见。

      “瞧我娘哟!”妈嗓门一向高,她向右斜偏着头,眉毛也偏斜了,笑着说,“你的小孩在外头一年挣十几万,你倒还我们面前卖乖!”

      三奶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手里扎着秧把子,笑道:“哪儿挣的十几万!他挣了钱还不留他结婚用,给我呀?”脸上却已现出得意之色。三奶又道:“云良的爸一年挣大几万,该你享福!”

      “听你说!”云良妈笑道,“你的十几万你不稀罕,人家的几万块钱你倒稀罕!”云良妈又道:“表婶儿也真是发了财,银子结了婚,黑娃就这两年,你快工成圆满啦!”

      “她大伯子手里百十万都有,这女人还能差?”三奶说得激动了,喷出一口唾沫来。

      云良妈忙拿袖子去擦脸,笑道:“你这个豁牙子,喷我一脸唾沫!”

      三奶也举起手背在嘴上抹了一把,哈哈笑起来。

      “他大伯是他大伯,我们头上是落不了什么的!”银子妈淡淡的说,问云良妈,“你咋不让云良去上学?”

      “他个人读不下去,拿他没办法。”云良妈叹着气说。

      银子爸挑着篮子来,银子妈忙起身把扎好的秧把子往篮子里装。装满了,银子爸刚好吸完一支烟,便挑起篮子,一路跟田里忙活的人招呼着,走了。

      云良妈又笑了起来,说:“有一回根毛跟他爸犁田,犁着犁着,他爸喊:‘根毛,这耙咋这轻呐?’一回头瞧,根毛在田里四仰八叉睡着。他爸问:‘咋回事呀你?’根毛说:‘刚才在耙上睡着了,牛角抵了我一家伙……’他爸跑去踢他几脚,骂道:‘学你不好好上,叫你犁田你跑耙上睡着了,给我滚回去!’”

      隔田的小勇爸咧着满是胡喳子的嘴巴喊道:“云良妈,你吃笑米饭啦,笑得地动山摇的!”田里又有人讲起了笑话,小勇爸趁兴唱起了山歌,只见他抬头挺胸,手里捏一根烟,直立在田里,舌头一送,悠长的调子在这农忙的群山环绕的田地上响起来。一曲完毕,再来一曲,唱到后来,他自己摆摆手说:“不唱了不唱了,活儿还没干!”众人才静下心来,一意做着手里的活计。

      秧把子扎得够多了,妈吩咐云良把秧把子往田里打,各处要打得均匀。这秧地本是从他家水田里隔出来的,就近,先把秧地以外的大半拉田插上秧。云良乐得起身活动活动,提起秧把子,就站在秧底里,直接往田里扔,像扔炸弹一样。啪啪,秧把子坠到田里,把水花击起一大片。妈见了,笑着说:“你当是扔手榴弹呐,莫把秧苗扯断了!”说罢,又弯下腰,边扯秧边与三奶小声说着话。银子妈扎够了秧把子,到田里去栽了。

      妈扯了一会儿秧把子,也去田里栽秧。“左手拿秧把子,右手分,一次分两三根就够了。手里要有劲儿,插下去的秧苗不能叫它浮起来。边插边往后退,秧栽稀一点儿,莫太密。”

      云良仔细听着,照样学样,竟栽得十分像样了。

      田埂上来来往往的全是挑秧把子的人,因为肩膀上有了负担,脚上就下了劲儿,速度不觉加快了。天上没有风,只卷着几丝细云。田埂上的蒿草、黄荆棵被砍倒,理在一边,经太阳一晒,早失了绿意,泛着灰白的鷰气儿。山上的树木因为没有风的缘故,也都静立着,只那满山青翠碧绿,透出几许凉意。布谷鸟隐在山林里,布谷布谷地叫着,跟河边的老黄牛憨憨的哞叫声比起来,尤其清脆悦耳。水虫划着细长的腿脚,快活地从这片水纹窜向那片水纹。

      云良栽了一个秧把子,抬起头,四周望一望,又弯下腰去,拿起又一个秧把子拆着,看到游得正欢的水虫,就舀起一把水,洒过去,惊得水虫们嗖地四散逃开。晌午了,炊烟特有的温热味道从各家各户的屋顶上飘到田里。云良不情愿地从田里起来,穿上鞋,回家做饭。妈接着把秧把子打到田里。

      吃了饭,云良端了碗碟去洗,妈说等晚上她洗,就和衣躺在床上睡去了。云良一点也不瞌睡,洗了碗,灌上一瓶白开水,带着又去了田里。太阳照得欢,已有不少人在田里忙活着。蒿草在阳光的照射下起了腥甜的气味。田里的泥浆子水贴在腿肚子上,微微烫着皮肤,脚底板却是十分凉快。脚才抬起,田里的稀泥便殷勤的围上来,往后退一步,脚丫子咵的一拔,泥和着水又纷纷散去,比踩在棉花上还舒坦!妈来田里时,云良已经要栽完一趟了。

      一条河将成片的田地隔开,河里的水时涨时落,厚厚的油亮的水草散在水里。河里散落着一些黑黢黢的石头,方便人过河。石头很有些年代了,石身上长满青苔,先长得慢慢暗下颜色,似乎成了黑色的了,新长的永远是青翠逼人,拖着长长的穗儿,在水里漂游。听三奶的婆婆讲,她年轻的时候躲鬼子、土匪时,这些石头就在这里,土匪踩着石头过河,她正躲在河边的毛草丛里。如今这些石头还立在水里,一块好几十斤,敦敦实实,即使发大水也冲不走它。石头旁边是一个大水坑,水坑里的水本来不浑,因为总有耕牛卧在水里,有成群的鸭子在里面游泳嬉戏,还有调皮的小孩儿趁大人不注意,在这里打水仗,所以才显得浑。

      过了河,便到了云良家的另一块秧田。田在山岗脚下,不大,田尾是一片平整的高地,叫人辟出几匣儿作菜地。这里离住家远,所以菜地辟出来了,也没人正经去种,无非是撒一些豇豆种子在里面,偶尔挑一担粪水浇进去,扯掉长得过分的野草,就不再管它了。

      邻村的傻子林林又出来放牛,木愣愣拽着牛绳子站着,谁也不理。不久她就要结婚了,她才十几岁呀!“林林,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妈手里拿着秧把子,两脚叉着站在田里,笑嘻嘻喊道,“要绣花鞋样子不要,回头到我那里,我有新鞋样子!”妈还记挂着上次叫林林抢走的绣花鞋样子呢!

      妈的热情碰了钉子,林林冷漠的看了她一眼,又回复原来的姿势,一手牵着牛绳子,眼睛却专心盯着河里的水瞧。林林不说话时,一点不像傻子,看起来跟正常的农村姑娘没什么两样,一头短俏的头发,脸面白皙清秀,个子不高不矮,穿戴整齐干净,甚至是个俊女子!

      “喂喂喂,这女子,你的牛在吃人家的秧苗!”三爷挑着秧把子,跑步一样在田埂上疾走,见林林不管牛,只顾站着,便黑着脸对她喊道。三爷的脸永远是黑着的,仿佛专是为了配合他那张黑红粗糙的大扁脸。此时,他黑着脸,脚不停步地往他家的田里走去,卷走一股新鲜的秧苗味儿。妈问他秧栽了多少,他也没听到。林林倒是没给三爷的黑脸吓住,面不改色,不慌不忙把牛牵走。

      “是的,”妈又搭讪道,“那是江华的田,叫她看见,你可就要挨骂!”见林林还不理她,妈又问道:“林林,那回你把国营喂鸭子的谷全倒进泥巴里,为的啥?”

      林林一听,脸沉下来,骂道:“妈的,我就倒他的谷,谁叫他说我是傻子!”林林虽傻,却不愿别人叫她傻子。所以妈一见了她,就喊她的名字。

      萍萍是云良妈在村里的好朋友,闲时是牌友,忙时是搭档。她家秧栽完,便来帮云良家栽。见林林要走,她神秘兮兮地问:“林林,你说的那个男的咋样?”

      “你不正经!”林林站在田坎上,俯视着田里的萍萍骂道。女人们哄地笑了。萍萍也不介意,仍是笑嘻嘻的,低声向林林道:“你和那个男的,那个没,亲嘴了没?”

      林林愣愣的瞧着萍萍,扭扭捏捏的低了头,吃吃笑起来,便拉车着牛走了。

      到傍晚,只剩一小方田角没栽完。妈去菜园浇菜了,云良一个人留在田里收尾。云良栽完最后一支秧,抬起头朝整片田打量,又学妈的样子把多下来的一个秧把子插到田边,然后身子一歪,躺到田埂上。岗山上的老鼠刺结了果实,火红的小球攒成一串一串,在山林的影翳里暗暗发着光。太阳渐渐退去,天空越发蓝起来,托着几朵厚实的白云。黄色和白色的蝴蝶扇起小小的翅膀,一忽儿落在秧苗上,一忽儿落到蒲草上。云良折了根蒲草叼在嘴里,哼起了歌儿。晚风起了,田埂上的草凉津津的,慢慢地上着露水。劳动的节奏松动起来,人们打着招呼陆续各自回家。耕牛得了空闲,一路走着,一面哞哞的叫上两声。家的温柔气息骤然浓烈起来,罩在每个人心头,照得脸上的笑容都明媚着。

      吃完饭,妈又去了姑奶家。云良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电视,手里拿一根细铁签子,左眼瞄准,手一掷,铁签子扎到房门上,抖得房门直响,再扯下来,再掷。屋外的天空没有一点遮掩,月亮很大,把院子照得白晃晃的。凉风从屋外送了进来,云良正觉坐的无聊,电话铃响了。

      爸打电话来问秧栽了多少。云良说:“栽了两块田,我也栽了,我妈都说我栽得好!”

      爸听了,笑了起来,又问:“你妈啥时候回?”

      “快回来了……姑奶不行了,每天得空我妈就去看看姑奶。”云良说。

      两人聊了聊姑奶的病情,不久,院子里响起妈的脚步声。云良喊妈接电话,妈紧走几步接过话筒,叫云良去拴大门。云良拴了门回来,妈正对了听筒说:“这点子活用得着兴工呀?快栽完了,你儿子立了大功!”

      爸不知道说了什么,妈道:“嗯,是的,回来勤快得很!眼睛头亮敞,瞧到啥活干啥活!”这大概是在说云良了。

      “你兄弟跟你一起?”妈问。听了爸的话,妈不高兴地说:“你再这样,他男的女的都要上头了!”

      爸在电话里说着话,云良往话筒凑了凑,里面嗡嗡的,听不清。接着又是妈的声音,情绪已是缓和下来。“姑妈的小儿子回来了,给他妈瞧病……不会到浙江去,他在四川进厂,你们工地上小工不够?不晓得下村的文文去不去,明天我去问问……你的药喝了没?”

      “喝了,一个月煎三次!”云良抢着说。

      妈专心听着话筒,停了会儿,妈道:“你有胃病,莫乱吃东西,想吃什么就去买,莫省那几个钱!秧明天一天就栽完了,挂电话早点休息吧。”说完,妈又举着话筒听,直到里面传来阵阵盲音,才将它放下,她跟云良各自早早睡下。

      第二天清早,云良跟妈一块起来了。妈炒了冷饭和咸酱菜,两人简单吃了,拿了工具,锁上门,去了田里。水有些冰脚,云良捡了两篮秧把子,挑着往双堰田里走。打完了秧把子,妈说放他假,她一个人要不了一天就能栽完,云良还是扎起裤脚下了田。

      国营赶了他那一大群鸭子从双堰河里放来,他照常穿一身灰蓝布裤褂,瘦瘦小小,说话轻飘飘,永远营养不良的样子,不细看他的脸,还以为是个十七八岁的病小子呢!其实他已经三十多岁,并有一儿一女。

      妈听到鸭子的大脚掌踩在泥土上噼噼啪啪的动静,抬起身,笑着对国营道:“我一听就晓得是你,到哪儿去?”

      国营眼皮儿也没抬,有气无力的答道:“双堰鸭子不好放,我去河沟放去。”说着,只顾晃着竹竿赶鸭子。大个子有些看不起他这个儿子,别人提起他的国营,他就恨恨的说:“那个扶不起来的,从小被野猫吓傻啦!”好像以此为儿子的言行开脱,不要跟傻子一般见识!毕竟是独子,恨归恨,疼还是疼的,自己只有拼着一口气替他挣下一笔家产,也幸好国营的媳妇寿飞能干,一家人日子过得也滋润,二层小楼房盖了,在村里总算没落后,还稍稍靠前呢!

      “秧栽完了没?”妈手里拆着秧把子上的稻草绳问道。

      “没,寿飞跟我爸栽。”

      “国营,明朝给我留一二十个鸭蛋!”

      “可以,我给你送屋里去,你莫不要,到时候!”国营说着,赶着鸭子掩进林荫里了。

      “妈,你买鸭蛋干嘛?”云良问,“要来客呀?”

      “腌咸鸭蛋!”妈弯下腰认真栽秧,边往后退边瞧瞧前面一大片栽好的秧苗。村里人都说数她栽秧最快最好,她听着高兴,就栽得更快了。

      “不爱吃!你腌的鸭蛋太咸,没我姥姥腌的好吃!”云良说道。但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妈总是这样,头几句她跟你聊的好好的,后面,就掉进自己的心思里去了,想跟她聊聊天都不行!才过半晌午,他们带的水就喝完了。妈上田拿着水瓶子到大奶家里灌水,大奶家离得近,过了鱼塘就到了。鱼塘塘埂上种了一圈儿树,槐树、桐花,还有三棵土梨,结满了拇指大的青疙瘩。妈回来,把装满水的水瓶子递给云良,云良接过来一气儿喝了半瓶,早上的菜太咸了。

      上峰田里,亮亮一家也在栽秧。亮亮的姐姐伏珍已经出了嫁,回娘家来帮忙。他们田里三个人栽秧,一个人打秧把子。亮亮还没过十岁,竟也忙得有模有样,小小的身子弯在田里,脸蛋红扑扑,汗水从头发林里钻出来,流到脑门上亮晶晶的。小学老师的家里大都有田地,农忙时节学校就放学生的假,一是让学生回去帮家长忙,二是家里的秧田在等着他们劳作。乡村教师在黑板前站着,拿了粉笔是老师,回去干活的衣裳一换上,站着田间地头就是地道农民。无非他们讲话时比较收敛含蓄,不像一般庄稼人无所顾忌的说荤说素放肆大笑。但这些张口就是粗话的人若认真起来,也不是盖的!例如他们下象棋时的谦谦君子风度,谈论时事政治时的一纹一路。说起日本兵侵略中国时的义愤填膺,讲秦琼、罗成,也会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婆媳失和,就有人文绉绉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找个人问古代的巾帼英雄,他大半能道出:“那不是樊梨花、花木兰、穆桂英!”……哪儿来的?看电视、看皮影戏来的!

      伏珍结婚半年,说话还透着少女的羞涩。她梳了个马尾,用卡子高高卡着,很是清爽俏丽。“伏珍皮肤白,穿粉红色的衣裳最衬!洋布的?”妈笑道。

      “哪里好看,纺绸的!”伏珍抿嘴笑着。刚说完,伏珍尖叫着跳到她妈身边,带着哭腔喊:“妈,妈!蚂蟥!”

      她妈急忙蹲下身子往伏珍脚脖子上看,问:“哪儿?”伏珍指着自己的腿肚子,头却扭向一边,不敢看。

      她妈呸的吐了口痰在手上,啪地拍在伏珍腿上,蚂蟥被拍下来了。伏珍妈叫伏珍上田去,不要栽。伏珍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说:“我哪有那娇气,不就是条蚂蟥!”她妈便褪下自己的裹脚布,硬逼她穿上。

      云良妈笑道:“我也怕蚂蟥,粘粘的,专往人肉里钻!有一回我睡在床上,脚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打开灯一看,原来是一条大蚂蟥!肯定是我白天栽秧,蚂蟥钻肉里去我又不晓得,竟带回家了!”

      伏珍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原来不怕蚂蟥。有一次谷收完了,我大爹烧田埂子,田埂上有落下的谷,火一烧,都炸开了,我跟几个人去捡着吃。回去的时候才看到我腿上钻了条蚂蟥,以后我就见不得蚂蟥了!”

      “姐,你捡的啥样的炸谷?”亮亮仰头问道。“就是爆米花,我给你带有,在屋里。”伏珍疼爱的看着弟弟。“哦!”亮亮听了,笑逐颜开。

      “平时都吃的啥菜?”云良妈问道。

      “粗拉菜,四季豆、黄瓜!”伏珍妈说。

      “啊,是这样儿!黄瓜都吃够啦,隔几天去街上买点菜!”

      “我还爱吃黄瓜,一顿调一盘凉黄瓜,伏珍也爱吃”

      “那是美容!吃黄瓜可以美容,不是还有个黄瓜洗面奶?”妈笑着说。她是一次没用过洗面奶,只见云良小姨用过。妈脸上从去年起开始长黑斑,本来黄黄的脸,现在成了黑黄黑黄的。虽然妈不很在乎自己的仪表,但一脸黑斑毕竟叫人难以忍受!于是她问道:“伏珍,你们这些年轻人爱用洗面奶,哪一种是祛黑斑的,也好治治我这一脸的黑斑!”

      “我也不大清楚,你最好去化妆品店里问问!”妈哦哦哦的。另一群人已由双堰走来,原来是大头妈和大爷几个。

      大头妈笑道:“还没栽完呐?”

      云良妈也笑道:“从哪儿来的?”

      “潭湾张家兴工,才栽完”大爷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李子,往田里一抛,翘着胡子笑嘻嘻道,“接着!”就走了。另几个人也跟着走了。

      大头妈拉住陈华说:“叫他们走!咱两个坐会儿,腰酸背疼的!”说着,她脱下一只鞋垫在石板上,哎哟一声坐下了,两脚相叠着搁在青草里。陈华是个老实少话、干瘦的中年妇女,自从她没了女儿,人更加没有精神。

      “你这两个女人,快手快脚,个人的栽完又开始出去捞钱啦!”伏珍妈挤着细细的眉眼说,又问道,“多少钱一亩?”

      “便宜,三十块钱,不管吃!”大头妈手里掐着青草说,“你去年挣了那么多,还眼羡我们!”

      “你给我的?盖个房子欠了一屁股债,听你说风凉话!”伏珍妈回击。

      “好好好,这个女人我不跟你纠缠!”大头妈皱着鼻子,眉眼却全是笑,向云良妈道,“这女人栽秧在咱湾一等一,找你栽的人不少吧!”

      “啊,不少!栽了一二百!”云良妈开着玩笑说,问她,“明天打麻将不?”

      “哪儿打得成,活儿一大堆!”大头妈道,“哪跟你一样,男的是老板,女儿上大学,打牌老赢!”

      云良妈把挤在一堆儿的秧把子甩开打匀,说:“瞧三娘说的!你儿子不是大学生呐?”

      “我儿子的大学生咋能跟你女儿的大学生相比?差得十万八千里!”大头妈淡淡说。大头的大哥小安考了专科,云良的大姐却上了重点,虽然村里就这两个大学生,大头妈仍觉得不够光彩。“小安上的警校,那可不一样!”云良妈笑道。

      陈华一直没有吭声,眼睛盯在伏珍身上一眨不眨的。伏珍偶然抬起头,碰到这道热切的目光,对她一笑。于是陈华问道:“伏珍,回来帮你妈栽秧啊?啥时候回来的?”

      “今天。”伏珍扬起头答道。陈华哦了一声,眼睛仍是火辣辣的在伏珍身上流连。伏珍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栽秧。

      大头妈轻声笑道:“伏珍越长越好看了,婆家待你还好吧?”

      伏珍小着声儿道:“我婆婆人还可以。”小孩向来对大人们的谈话不感兴趣,若是某一部分的谈话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会粘在大人身边,昂着头,不时拉扯大人的衣角,表达自己的疑问,直到招来一顿不耐烦的喝斥为止。云良和亮亮大概对这些谈话都不怎么感兴趣,两人在各自的田里都忙的满头大汗!

      “大娘,大佬啥时候走的?”云良妈问道。

      “前天。”陈华回了神儿,声音轻飘飘的,说,“栽完秧走的。”

      “我大佬真是的,”云良妈道,“兴个工不就好了?你们那些田要不了两天半就栽得完,免得我大佬来回跑,多麻烦!”

      大头妈笑道:“你嫌麻烦,人家不嫌哩!瞧一眼也是好的!”陈华对这类玩笑处理得淡然,并没作多大反应,只抱了膝盖,两眼向远处的山湾看着。

      大头妈歇够了,站起身,把鞋套在脚上,拍拍裤腿道:“晌午啦,你们还不下班?走喽,回去烧饭!”陈华也站起身,同她一块走。

      等她俩走远了,云良妈才跟伏珍妈小声道:“唉,陈华也够可怜的!儿子没生出来,倒丢了个女儿!”

      伏珍妈皱着眉头道:“十七八岁的女儿,跟花样儿,出去就没了,任谁也受不了。”

      “先前是苦着一张脸,现在脸上连表情也没了,呆呆愣愣的,心是伤透了!”两个女的边忙着自己田里的事,边替陈华感伤着。云良默不作声的听着,他想起了二佬,去了北京炸油条,再也没回来。

      吃了晌饭,半个下午的时间,妈跟云良就收了工。妈手里提了三四个多出来的秧把子,跟云良一前一后走着。银子的爸妈在田里栽秧,妈笑道:“还没栽完呐,这几个秧把子给你们!”说着,将手里的秧把子打到田里。银子妈笑道:“那真是谢谢,你的都栽完了?”

      “还差一个秧底!”

      “哈,那好商量!”银子爸抹了把脸上的汗珠,说,“这么手快脚快,想跟你比个赛,你不动声儿不动气儿栽完了,又好出去捞钱啦!”

      妈也笑道:“瞧表兄说的!就兴你出去捞,不兴别人出去挣两个哇?”

      “别理他!”银子妈笑道,“一张贫嘴!”说着,在胳膊上、腿上连拍几把。

      妈问道:“这里有蚊虫?”

      “啊,水棵子田,蚊虫多得悬!”银子妈呸呸往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沫,往蚊虫叮咬的地方涂抹着。

      云良见妈站在田埂上聊得起劲,跟妈说:“我先回去了。”到门口遇见三爷,他挑着秧把子咚咚地来,瞧见云良,一张黑脸嘿嘿笑道:“云良,秧栽完啦?明朝给爷栽!”不等云良答应,挑着挑子咚咚地去了。

      晚上,云良跟妈坐在房里看电视。云良把一双手伸到妈眼前,笑嘻嘻叫妈看。妈也笑着把手伸出来,跟云良并排放着。四只手栽了五天秧,都黑呼呼的,指甲盖里灌了一圈黑泥,大拇指和食指也叫田里的泥浆渍起了一片褐黄的斑圈,小腿肚以下的部分跟上了铁锈一般,怎么都洗不掉。

      云良搓揉着手脚上叫水淹皱了的皮肤,妈从提筐里拿起剪子给云良剪指甲,又把云良的手握着,拿手掌跟云良的手掌贴着,笑道:“云良,咋长这大个手!”又看了看他的脚说,“脚也大!哈哈,手大抱金砖!”云良笑嘻嘻的说:“你还说我只有一个螺,一螺穷!”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220862/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