辍学少年的日常

作者:杨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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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路


      工地上的人口总是流动的,云良没再跟老张一个班,他去了武康修公路。

      五一过完,天越来越热。路修了一多半,打路基,铺石子,铺沙,和土,上水泥,煮沥青,每天重复着这些动作,从正月到立夏,从白天到黑夜。云良蹲在煮沥青的炉子下,抹着满脸汗,觉得这个夏天是叫他们煮沸的!

      他们住在路边临时搭的棚子里,几块牛毛毡拼起来就成。床也用不着了,天冷的时候在地上铺床被子,几个人挤一挤,天热,把被子一卷,倒在竹席上就睡。

      荷叶路上有座天桥,有55路和77路公交车打那里经过,偶尔也会出现几个行人,除此,便很安静。太阳把大地晒懒了。晌午工棚里蒸得慌,他们就乘开工前到天桥下坐会儿,乘乘凉,躺在地上睡一觉也可以。人们几个一堆儿,围着桥下的柱子坐着、躺着,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手指顺着卷起裤管的腿上一搓,便捏出一把黑泥。云良用手指掏着耳朵,耳朵里很痒。头也痒,他就把两只手都伸到头发里使劲儿挠,头发打结了,跟陈年老棉花似的,一梳子下去准会咬断几根齿。公交车上总有人伸长了脖子望他们。起初他们总是在那些眼光中低下头,把卷的一高一低的裤腿儿放下,又用手指头悄悄弹掉衣服上的泥点子。慢慢地,他们懒得管别人,手脚张开着,继续扣着手指甲、脚趾甲里厚厚的泥块。

      等到开工,热辣辣的热浪便从背后升起,才停下的汗水粘着灰尘,把修路人的脸划成一道道沟。云良蹲在炉子前面看火,融锅里沥青的汁液咕咕嘟嘟叫,他身上的汗珠也在滴滴答答叫。有一次云良在网上遇见梅子。她留了言,还叫他小弟。以后,云良就再没遇见过她了。

      云良的肩膀上也跟爸一样,顶着黑红黑红的茧了,两只手搓起来就像枯萎的杨树叶在风中哗哗响。有时候他跟爸比赛谁手搓得更响,一大一小竟能乐半天。现在,爸早不对他吹胡子瞪眼了,有时两人好得像哥们儿,一瓶啤酒对着喝!

      爸问他:“打工后悔不?”

      云良笑笑,不作声。

      “我看你小子高兴着呢!想当年你老子想上学上不了,到十几岁还穿光屁股裤子。现在条件这么好,你倒不情愿上了。”

      “我看现在这样挺好。”云良小声地说。

      爸骂道:“你懂个屁。”

      “当官也不一定好,彭奎不是坐牢了吗?”彭奎是他们大队里的书记,因为经济问题被关进局子。听说村干部里面起内讧,正好彭奎主持修建的拦河大坝叫一阵雨水冲垮了,他就被人告发了。

      云良坐在床铺上,在纸上计算自己的工时,马上就有二百个工了,这下,给大姐二姐买手机也没问题!他满意的躺下睡觉,疲倦使睡眠异常舒畅。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工棚里的人陆续起来,到路边摊上买两个油馍,边走边吃。云良赖了会床,一不小心又睡着了,再次惊醒,已经快五点,便急忙穿衣起床。公路路基打好了,地膜也铺好了,接下来要浇混凝土。云良负责开搅拌机。

      云良把搅好的混凝土推过去时,大胡正撅着屁股铺石子,说:“不到长城心不死,你看是不是这样说的?”

      “好象是不见黄河心不死!”老齐看看云良,征求意见似的说。

      大胡眯着眼睛说:“问咱们的初中生,是‘不到长城心不死’呢,还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云良不太确定,便说:“两个都对,反正话都是人说出来的。”

      “哦,我想起来了!”大胡边用夯子捣石头,边重重点头说,“是‘不到长城非好汉,不见黄河心不死’!”远远的看见监工的车来了,大家都停止说笑。

      工地上大多时候是静的,除了劳作的声音。云良猛地一转车头,抬脚,将手推车挡屏推开,混凝土由车里倾泻出来。倒完,拉着车回去。监工挟着水杯,在路两边巡视一圈,就坐在阴凉处乘凉。天气预报说今年湖州的气温全省最高,平均温度在37度往上。上午九点半以后,太阳的光芒越发强硬,身上散发的汗气味就没下去过。不过湿水泥的味道更浓,云良吸了吸鼻子,它真干净!新盖起来的屋子都是香的,等人住进去了,就不同了,人会给它染上各种类型的烟火味。额头上的痱子一个一个往外冒,这个才炸开,那个又起来,云良伸手去抓,抓了一把黑水,顺着额角往下流。膝盖暴露在卷起的裤腿下,被晒得生疼。云良捡起水管对着裸露的肌肤冲去,又把裤腿放下。所以,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

      晚饭马虎吃了点儿,一群人跑到水管边洗澡。云良闻了闻自己的胳肢窝儿,皱了皱鼻子,抓起毛巾使劲儿搓起来。这边,领班和上了年纪的贵州人各端一盆水,单独洗。领班把水盆举起,从头顶淋下来,说:“再有不到一个月,就完工了。”末了,用手在脸上抹了把水,呸呸吐着。贵州人把手巾在盆里浸湿,在脊背上来回拉着说:“这回金珠赚了不少吧!”

      “没赚到钱他会请你吃烟?还是利群的,一包三十多块!”

      “那倒是,从前没见他在工地上动把手儿,前天来了,竟帮着推车!”

      那边,年纪轻一些的乱成一团,都去抢水管子,不晓得谁的胳膊肘一撞,把胖子手里的半块香皂撞飞了出去。胖子三十出头,山东人,未婚,虽然长得不赖,浓眉大眼的。胖子嘴里骂着,蹲下去找香皂,刚摸到,提起来,香皂又滑下去。大胡拍了胖子一巴掌,问他:“胖子,今天到哪儿潇洒走一回?”

      “去找他相好的,嘻嘻!”河南的沈结巴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说,却将“去”念成了“qi”。

      胖子发窘,骂道:“放你娘的屁!”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洗完澡,他们没像往常一样只穿件短裤钻进蚊帐打牌、睡觉。因为天气干燥,地温高得很,他们就套上长裤,背着褂子,骑车到镇上玩。

      八点多,镇上许多铺子还亮着灯。街上有卖冷饮的,他们没去店里,料想店里的比小摊上贵,便在路边摊上一人买了杯冰沙,一手推着车子,一手端着喝。那种寒冷的颗粒灌进喉咙里,冻得云良一激灵。这还是今年入伏头一次吃,他不由得喝得慢了些,倒一些嘴里,含上一会儿,再吞下去,给肠胃来个冷水澡,把呼出的气体也冻得凉冰冰的。云良正舔着盒子底的残冰,被人猛地一推,推到一家发廊门前。“你不是想理发吗,快进去啊!”大胡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看着云良。云良未觉有疑,拉开门走了进去。立时,一个打扮妖冶的女子迎了来。云良吓得打了个嗝,酸梅味儿的。门外的人哄笑起来,大胡笑得直拍大腿。云良从理发店里跳出来,怒目圆睁,只说:“你们这些人!”说罢,甩开脚丫子走了。其他人狂笑着跟在他身后,说着荤段子,引得街上人侧目,尤其是妙龄女孩,见了他们就像见了鬼一样逃开。

      回到工棚时,云良爸在铺上坐着。棚里唯一的旧台式电扇吱吱扭扭摇头晃脑转着,把几只蚊帐吹得摇荡不已。

      “爸,你咋来了?”云良站在门口问。

      “来叫你回去。”

      “回哪儿去?”

      “回家,办身份证。”蚊子乱飞着,爸伸手在手臂上挠着,挠得噗噗响。

      “我妈在家不可以办身份证么?”

      “要你回去照相。”

      “工地上活儿这么紧,我照几张照片寄回去不就可以了!”

      “派出所要本人回去照相,你妈叫你赶紧回去,过了日期要罚款。”

      “老板同意呀,我回去?”

      “我跟他说,难道办身份证也不让人办了?”爸说。云良一听,内心欢喜起来,他老早就想回家了。

      “我到镇上买了一条皮带,顺便就过来了,马上还得去老板屋里跟他说说。”

      “哦,我在镇上咋没看见你?”云良问。爸没作声,似在想着什么,手不停在手臂上、腿肚上挠着。

      “爸,你身上咋还有这么多红疮?去年冬天不是下去了?”爸穿着汗衫短裤,灯光下,云良看得很清楚,粉红的一大片。

      “夏天一晒就长,晒不着就不长了。”爸说,“干活时能往阴凉地方站就站,别总跟个傻愣子样在太阳底下。”云良哦了一声,伸手在爸手臂上摸摸,粗粗拉拉的直硌手。

      “我回去。”爸站起来说,“去晚了老板又出去打老虎机。”

      “我怕你现在去,他已经不在屋里了。”云良站在门口说。爸跨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云良回头开始收拾起行李。就几件衣服,裹起来装进皮包里万事大吉了。老齐眼睛随着云良转,笑道:“嗬嗬嗬,要回家吃奶啦?高兴得样儿!”云良心情好,嘴里哼着歌,不再因为镇上的事生气了。

      第二天中午吃午饭,领班手机响了,领班喂了一声,将手机递给云良,是爸打来的。爸问:“东西清好了没?”云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清好了就在屋里等我,我马上就来送你去搭车!”云良饭也不吃了,拿出包放在铺上,正想着要给妈带点啥东西,可是没时间了,爸已经来了,火急火燎地赶去搭下午一点半回家的班车。爸付好车钱,又跟司机嘱托到地方了叫云良下车。云良坐在车里,看他爸穿着缀满泥点子的裤褂,孤零零站在路边。等车开走,云良爸也赶回工地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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