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千年

　　尧光山四季如春，终年都是梨花开满树，满目银霜白雪在头。阮宁在尧光山中住得久了，也不知凡间年岁何许，四季几何。

　　此时人间正是隆冬之季，阮宁一介凡人，身上衣衫单薄。她耸了耸肩，心中盘算着该去哪里再弄身衣裳时，桑下却右手一扬，一件狐皮披风就罩到了她的身上。

　　初次下山的她，就如同孩童初初学会走路，见着每一处都觉得新奇，每一样物件，但凡是尧光山上所未见的，她都少不得上驻足看上一看。

　　桑下紧随她身后，抚额看她如走马灯一般蹦蹦跳跳，伸手抚过梅树上的朵朵红+梅。

　　隆冬季节，时近年关，凡间大多人都都在准备年货。

　　路上行人皆是身负重物，各色年货琳琅满目摆满了街道两旁，阮宁搓手呵气，眼神里闪着些许窃喜的神色。此次去晋都，亏得清扬知晓她的脾气，私下同桑下说定，这才在离晋阳两百里小镇落下，让她可以随意闲逛一二。

　　“喂！”阮宁手执一个脸谱面具，跳到桑下面前将他拦下，语调轻松欣喜：“猜猜我是谁！”

　　桑下看着举着面具的阮宁，轻笑了下，缓缓道：“差不多就走吧。”虽是清扬有托在前，然则正事要紧，他也实在不想在此处多加逗留。

　　“哦。”阮宁吐了吐舌头，将面具放回摊位前，二人一道在市集前行。

　　关于桑下的事，阮宁向清扬打听过，据说他曾是天界帝后身旁的随侍，后来听说帝后因是某些事情下凡历劫，他亦被贬到了下界。因缘际会，乐风便将他收入门下，长留尧光山了。

　　关于这任帝君与帝后的事，阮宁到也是听得几个仙娥议论过。据说，前任帝君身子一直不大好，在这任帝君成婚继位后，便长居昆仑山。

　　关于这任帝君与帝后之间的传言，众仙中到是众说纷纭。一则说，这任帝君并不满意这位帝后，娶了之后便再也未入过她的宫殿，殿内晚晚皆闻鲛珠落地之声。另一则说，帝君与帝后本是恩爱夫妻。帝君在下界仙山有一位红颜知己，因是帝后从中做梗，使她魂归混沌，这才让夫妻二人渐生嫌隙。还有人说，帝后实是妒妇，不让帝君再纳旁人，这才使得帝君不愿再见她一面。

　　阮宁自打从仙娥那边听来之后，便捧了几埕好酒去寻清扬，推杯换盏之间，到也是探得了些许的消息。

　　清扬说，帝君的那位红颜知己，便是乐风的师伯。帝后出身鲛人一族，是族中公主，身份尊贵。也不知从前她与乐风的师伯有何瓜葛，帝后对她十分厌恶，便不应允她入天宫。原本，这帝君再纳几个，也不是什么大事，偏生天宫规矩摆在那头，帝后若抵死不允，那人便永远入不了天宫。

　　入不了天宫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就是让帝君受累些，天宫下界两头跑便是了。可是后来有一日，乐风的师伯随着帝君去了一次昆仑山，回来后，她便将自己关在辟青石窟内。那一年，辟青石窟外的梨花未再开过，她出来后，便再也不见帝君。之后，她的身子便越来越差，终有一日，她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之后不久，乐风的师祖便收了他师父。

　　清扬当时说完这些，便抱着酒埕呼呼睡去，徒留阮宁站在原处唏嘘几许。

　　无论是仙还是人，风花雪月都是一样的动人，只是在这之后的梦醒，怕也是一番三分言语十分心痛罢。

　　“你们走吧，先走吧，我马上就来。”一个老者的沙哑声音忽然响起，她的语调沙哑，带着些许哭腔，在一片欢笑声中显得十分扎耳。

　　阮宁抬头眺望一二，见前头已然围了一群人，这边拉起桑下挤到了人群里头。

　　“先走就好，我马上就来了。”她招着手，身上穿着藏蓝的棉袄。清一色的藏蓝色，上头并无任何花色，衣着看着十分新，上头却有许多折痕。

　　人群中不少人在切切私语，说着闲话。

　　一个人道：“李家婆婆这是怎么了，怎么穿着寿衣就出来了。”

　　另一个人将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都说人死之前能看到咱们看不到的，你可别乱说，小心惊了鬼神。”

　　又有人道：“李家婆婆与媳妇多年不和，如今来这么一出，还是赶紧找人去把她儿子叫回来吧。”

　　“对对对，咱们先去把她儿子叫来。”那三人这番说着，转头传闪出人群。

　　阮宁盯着那人看了良久，见她说完这些，转身闪进了院子。她心下好奇，正欲随后跟上，却被桑下一把拉住。她转头，却见桑下右手曲指画了一个咒诀，一指扫过她的眼睛。随后，便拉着她站在李婆婆院门前，静静等候。

　　不多时，便见李婆婆身着方才的那身寿衣，她步伐轻盈，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步履蹒跚。周围的人似是未曾看到一般，径直从她身旁穿梭而过。她站在原地稍稍，而后便见几个身着黑白衣裳的人，一左一右，领着她一路前行，渐渐消失在人群里。

　　“他们是地府使者，勾魂引路。”桑下拍了拍她的肩头，不紧不慢道：“凡间的事，咱们不便多管，还是先行赶路吧。”

　　阮宁点了点头，跟在桑下+身侧，可思绪却早已飞远。

　　凡界的寒冬，夜幕来得十分之早，二人离开小镇向晋都行去，时近夜半，却依旧未走出密+林。桑下到无所谓，睡不睡觉，有没有瓦遮头，都不是他所需要挂心的。只是，如今他身旁带了个阮宁，这些事便由不得他不挂心了。

　　阮宁耸着肩，跟在桑下+身后，又是搓手又是呵气，只顾着埋头前行的她不料桑下忽然停下了脚步，一头撞到了他背上。阮宁揉着额头抬眼，却见他指尖轻点，一只飞鸟便幻化出来，那只飞鸟周身银白光亮，展翅飞起，仍有点点亮光尾随其后，似那天际星光，闪烁夺目。

　　“天色较晚，飞鸟会探得前路，再为我们指引。”桑下扬了扬手，墨色衣袖与夜晚融为一色，只余点点金色云纹以做提醒。

　　“我是个凡人，腾不了云，施不了法。”她眨了眨眼，又搓了搓手，道：“可你是神仙，为何要陪我一路用走的？”桑下+身为神仙，将她随意变做一件物什带在身上，岂不方便？何故此时要与她一道用走的，去晋都呢？

　　其实桑下也不明白，明明与她初初相识，可却有种十分熟识的感觉。像是应了那句话，前世有缘，今生才会熟识。

　　他摇了摇头，将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去。探路飞鸟此时飞回，绕着桑下绕了几圈，随后化为一片飞尘，点点银白亮光飘散而去，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

　　“走吧，前面有个客栈。”

　　阮宁应了声，这便随着桑下一同前行。

　　这座客栈建在密+林当中，不近道路，少有人烟。客栈门口挂着几个红灯笼，上书——林石客栈。晚风阵阵，吹得客栈两旁的树枝沙沙作响，片片枯叶飘落满地。

　　阮宁蹙了蹙眉，将客栈开到此等地方，不像是正经要做生意，到似是避世之意较之更甚。她搓了搓手，喃喃道：“这个客栈好生奇怪。”

　　这个客栈确实奇怪。

　　这个，桑下是知晓的。

　　方才，他还未见客栈，便远远觉察到一阵狐狸的气息，此时站在客栈门口，却未察觉到有丝毫此类气息。客栈的灯笼在风中摇了几下，随之便灭了一盏，阮宁一惊，刚想入内的脚缩了回来。

　　她自问自己天生的直觉十分灵敏，像此等地方，多半都是山中精怪所盘居之处。昔日，她坐在树下听着清扬叙说山外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在类似的地方。阮宁眯着眼想了想，比起进这家客栈，她更加想要在树上躺上一晚，哪怕被当成猴子。

　　阮宁拢了拢领口，侧身靠近一旁的桑下，轻声道：“我还不困，咱们要不继续赶路？”说罢，她便是一个哈欠上头，着实是丢她的脸面。阮宁干笑了几声，道：“我越是打哈欠，人就越精神，嗯！”她如此自我催眠，重重的点了点头，一脸【信我吧，准没错】的表情，看得一向少有喜怒的桑下都微微勾了勾嘴角。

　　“放心，里头没有精怪。”桑下投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后便先行迈步入内。

　　入了客栈的院门，是一道细长的石子小道，院中种满了梅树，红+梅朵朵，争相怒放。

　　桑下推开微闭的大门，屋内灯火昏黄，掌柜的正站在柜台后打着算盘。

　　一个身着樱草色衣裳的妇人迎上来，她笑意盈盈，道：“客官请进。”她的眼神扫到桑下+身后的阮宁上，面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她的语气随即转冷，道：“二位是要住店还是用饭？”

　　阮宁眉头微微蹙了蹙，随之细细打量了下自己，确定自己身上未有粘上什么旁的物件。她复抬起头，见桑下同那位妇人说了几句，之后便就近坐到了一旁的桌子。

　　“我是不是脸上有什么东西？”阮宁坐到他身旁，看着那妇人黑着脸端上了茶盏，心内不住泛嘀咕。

　　清扬说，有些凡人在见着漂亮姑娘时都会生起些许敌意。可阮宁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个遍，丝毫不觉得自己能同漂亮沾上什么干系。若说漂亮，尧光山上最为漂亮的，便是乐风与清扬，有这二美日日在旁，又有谁人能与之相较呢？

　　可见，这个妇人绝不会是因自己的容貌才这般行径。

　　阮宁将这客栈细细打量了一番，又盯着站在柜台后打算盘的掌柜看了良久。此间正逢掌柜抬头，二人视线相撞，阮宁像是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子，立马收回视线，乖乖盯着自己手中那盏茶水，看着其间茶尖在碧色茶水间上下沉浮。

　　桑下垂了眼，正欲说些什么，便见客栈妇人端着饭菜上来，面色较方才更加黑了几分。

　　他伸手夹了一筷子菜放到阮宁碗中，缓缓道：“吃饭。”语句简洁，不容质疑。阮宁执筷，腹中的空城计唱了一出又一出，俨然已到了百转千回之处。她低下头，正欲大快朵颐，却听得大门一阵响动，一个女子娇媚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还有空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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