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千年

　　红泥火炉煨着的茶水滚了一茬又一茬，乐风端坐在梨花树下，修长的手指执在梅子青的茶盏上，偶有风过，一片花瓣不偏不倚正巧落在茶盏中，凭添几分花色。

　　清扬捏着一壶上好的浮梦三生饮了几口，躺在梨花树枝上，阳光透过树枝细细碎碎洒在他的脸上，留下几许斑驳。听松自树杆而上，跳到他的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这便趴下安眠了。

　　清扬一壶饮罢，摇了摇手中的白瓷酒壶，扬手将它扔了下去。乐风抬手，接住清扬扔下来的酒埕，而后又取了一埕未开封的，顺手扔了上去。

　　这二人便是你来我往，清扬饮罢一壶便扔下空坛，再由乐风取了未开封的换上。

　　又是一壶饮罢，清扬身上趴着的狐狸许是格外喜欢这浮梦三千的味道，伴着阵阵酒气，睡得踏实。“怎么不留他多住几日。”清扬忽然出声，嗓音带着几分慵懒，许是饮得多了，有些醉意，连嗓音都带了点沉醉的味道。

　　乐风一盏茶盏毕，又执添了一盏，他轻轻呵了呵飘浮着的热气，慢慢悠悠，道：“那就没神秘感了。”乐风嗅了嗅茶香，伸手将这盏热茶洒到地上，划出一道水痕。

　　清扬瞥眼，见他此举，嘀咕道：“你师父爱喝这个？”

　　乐风嗯了声，便是做了解答，他伸手又去添茶，这次到是端到面前细细品了起来。

　　云舒院里的梨花开得十分之好，阵阵微风扬过，伴着花香，十分醉人。清扬躺在树枝上良久，许是觉得身+下树枝咯得不舒服，翻了个身想要调整一下姿势。可他却忘了xiong口趴着的听松，一个不防，听松遍被扫下了树，幸好乐风手快，曲指做了个法便将听松浮在空中，免了它这一身皮毛被炭火灼去。

　　“小心些，别伤了听松。”乐风将听松拥入怀中，又抚了抚它的皮毛，以做安慰。听松到也通灵，伸头蹭了蹭他，这便在他怀中复安眠起来。

　　“那个人造得像他吗？”清扬翻身+下树，坐到乐风身旁，伸手揭开一封泥，将酒壶夹在两指中间，细细晃荡。

　　乐风摇头：“不像。”他伸复抚着听松，道：“若是造得像了，就不好玩了。”

　　乐风的心思，清扬拿捏得并不是很准，他便好似是尧光山中那个辟青石窟，隐于繁花之后，无人涉足。所以，他也猜不透乐风此时心中所想，就像他不明白清扬此举的意义在何处。

　　神仙做得久了，就会有些无聊。清扬也不晓得自己是太闲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抑或是为了还个人情，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跟乐风一道做了这桩事。想来这凡间人人趋之若鹜的神仙，在做久了之后，大抵思想都是有些怪异的，不按套路出牌。

　　乐风避世尧光山许久，外间的神仙们都当尧光山已是一座死山，绝了门户，断了弟子。但清扬却是不会将乐风忘记的。想当年，乐风随自己的师父一道立在尧光山门口，在他师父一柄长剑将鲛人族的兵士打了个七零八落后，乐风便是一袭红衣端着一盏茶，款款行来，嗓音如轻云出岫：“师祖说，师父要是活动过了，便该回去做饭了。”

　　彼时，乐风的师父一身青色衣裳，执过乐风手中托着的茶盏饮了口，便与他一道回去，全然未将身后这一列鲛人族的兵士放在眼里。

　　那时，清扬便是如同此时一般，躺在树枝上一边饮酒，一边看着不远处离去的两个身影。当时，他只觉得目下这一对师徒十分好看，时至如今，往事历历在目，一切却都不同了。

　　他老成的叹了口气，又是一壶浮梦三千入喉。

　　清扬与乐风真正相识之时，正逢凡间大雪之际，他本着多日不曾下凡祸害地界小妖的初衷，在人间深山中游游荡荡。然后，他脚下一滑，身子在雪地中滚了几圈，裹着一身雪球停下的时候，抬头就对上了清扬那双饶是好看的狐狸眼睛。

　　清扬出身青丘长老颂言门下，身为九尾狐狸，这好看的面皮见着多了，也没什么出奇的。只是乐风这张好面皮上挂着的那抹似笑非似的弧度，却是让他有些在意的，毕竟自己一向本着风+流才俊之名，如今让他看到，确实有些掉了架子。

　　彼时，他轻咳几声，施了个法，就将裹着自己的雪球散去。而后，他正了正身形，施礼道：“小姐安好。”

　　他此言一出，乐风的脸上稍稍有些挂不住，到是站在乐风身后的人笑得毫无章法。

　　清扬对乐风师父的印象并不深刻，唯一有所记忆的，便是在尧光山前一剑扫众人。剩下的，便是那日凡间大雪中，她笑得爽朗，连带着脖颈旁的一道凤凰尾羽红痕都变得十分艳丽。

　　山中的猾褢声响了一阵，又一阵。清扬被这一声声猾褢之声拉回思绪，见得乐风还是一如方才，品茶逗狐。他将身子又往乐风那处靠了靠，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只得开口：“猾褢声响，你有借口了。”

　　“嗯。”乐风应了声，毫不在意一般。

　　猾褢不过是一种生长在尧光山中的怪兽，它的身形似人，可全身上下皆是猪鬃毛。猾褢平日里都只会待在洞穴当中，所以尧光山上下显少会有人在林中遇上它，它的鸣叫声如同刀斧伐木。若它现于人前，那便代表着将要有大事发生。

　　清扬放下手中的酒埕子，树上的梨花枝动了动，几只飞鸟从中飞出。他抬头看了看天际，几团白云并排浮过，许是又有仙者腾云而过罢。

　　“我去把他们带过来吧。”清扬起身闪到院外，乐风坐得住，他可没那么有定力。

　　想找到阮宁是十分简单的，只要跑到往生池旁转上一转，必须能从池子里头把她拧出来。但若想要找桑下，到是到是得花他一番功夫。然，像清扬这般懒的神仙，又怎会满山跑去找呢？所以他便幻化一只飞鸟以做传令，然后自己跑到往生池旁，单手将阮宁给提了出来。

　　阮宁混身湿漉漉跟着清扬身后，风一过，她便打一个喷嚏。桑下随着传令飞鸟而来，见阮宁周身湿漉，右手一扬，替她将身上的水珠尽数扫去。

　　清扬微眯了眼，到也不说什么。

　　自往生池行至乐风的云舒院，要走好长一段路。这段路的梨花树下，种着的皆是格桑花，白紫一片，甚是好看。

　　一行人慢慢悠悠行至乐风院中，彼时乐风正在拔弄手头的那枝梨花。三人方到树下，清扬便坐到了乐风身旁，而后又执起一旁摆着的酒埕，复饮了起来。

　　阮宁蹙了蹙眉，与桑下一同站定后，抬手见礼。

　　乐风将手中的梨枝插到桌旁的白瓷瓶中，清扬提着酒壶的手顿了顿，随后仰头，一口佳酿入喉。

　　他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这才慢悠悠，开口道：“山中猾褢声响，凡间恐生变故，你二人且去凡间走一趟吧。”他的语气平平淡淡，伸手拿过清扬手中的酒埕，倒了一杯递到听松面前。白色的瓷盏，原是用来泡茶的，此时却换上了醇香酒液。听松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皮毛，鼻子嗅到了浮梦三千的香气，这便伸出舌头，一下又一下卷起盏中酒液。

　　插在瓶中的梨花枝中掉了几片花瓣，桑下抬手作揖，颔首领命。阮宁眯起眼睛，看着听松饮完一盏酒，翻身打了个酒嗝。她抚了抚自己衣袖上粘着的格桑花瓣，面上几分欣喜，道：“那是要去凡间哪处呢？”

　　阮宁虽是凡人，但她被乐风带来之时已经洗去记忆，对于凡间的种种，她也是不甚了解。其实，在如今的阮宁眼中，自己所知所晓的，便就只有尧光山这一隅雪树银花。还有，便是清扬口中的种种仙界轶事。

　　所以，此次能去凡间，她也是十分欢喜的。

　　“去凡间的晋都吧，那处有个山庄，旧时我与师父下凡时曾与庄中庄主有些交谈。此次你们下凡，顺道便替我看一看，那处山庄如今可还安在吧。”乐风一向秉承惜字如金的准则，能用一个字表达的意思，他绝不用两个字来说完，但此次却说了这么多，到是让阮宁对那个晋都起了几分兴趣。

　　“此行便是弟子与阮宁一道去？”比起阮宁，桑下到是更为担忧此行的人选。他自是修成地仙，一身术法，寻常小妖小怪自是不敢扰他。只是，他身则的这个阮宁，虽是在尧光山中待了些许日子，但到底只是一介凡人，又不会术法武学，想必此行多有累赘，他到宁愿自己独身前往。

　　乐风点了点头，他怀中的听松许是吃酒吃得正在兴头上，见盏中已无酒液，遍翻身趴到清扬怀中讨酒了。只是，它这几步一摇的模样，已然是酒劲上头，不得再饮了。

　　清扬微眯了眼，伸手拧着听松的后颈皮，随后放回乐风怀中，笑道：“这回可不赖我，是你喂它喝的。”说罢，还努了努嘴。

　　乐风到未有什么反应，只是将听松复抱回怀中，微微抬了眼，一双狐狸眼扬了扬，道：“你们都回屋准备准备，明日就下山吧。”

　　见乐风已然将话说到这份上，桑下便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心中暗暗思忖，只望身侧的这个红衣女子不要多生事端才好。

　　二人步出云舒院，白瓷瓶中的梨花枝上已无多少花，片片洁白花瓣多散落于地，似是离土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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